那一日清晨弥漫着浓雾,他悠然地趴在自家二楼的栏杆上,远远地便看见浓雾中缓缓移动着一个人影,这个时候恰巧是赶尸匠投店的时间,因为白天不能赶尸,所以时生也并未在意,直到那人影走近,他才猛然一惊,险些脚滑从二楼摔下来。
死人他自小便见过无数,甚至能在赶尸人的控制下行走千里的飞尸他也见过不少,然而此刻他眼前所见到的景象却让他疑惑万分。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战袍的男人,怀里抱着一面卷起的破旧旗子,旗子里包裹着一个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具骷髅。
这个人不是赶尸人。时生很快作出了判断。因为他在这个人和骷髅的身上都看不见鬼气,一般来说,鬼魂是会被困在他□□死亡的地方,像是一个囚禁的牢笼,走不出去只能等待无常鬼的接引或者赶尸人。赶尸人以铃铛为引将魂魄引到亡者的尸骨上,故才能以魂魄之力维持尸身不腐,而魂魄自己是走不出囚地的,所以赶尸人才需要不停地摇动铃铛为死者引路。
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值乱世,男人身上的众多伤痕让他相信这个人是在某次大战中侥幸存活的。只是,为什么要背着白骨?时生猜不透。不过黄昏来临之前男人是不能离开客栈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要在白天看见一具骷髅,所以他并不急。
时生脑补了很多,最后,他决定采用最有效的方法。
最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最简单。
就是去问。
直接去问。
“你……进来吧。”
时生讪讪笑,一边毫不客气地挤进了屋内,那具白骨正被小心翼翼地叠在被中。
“他是我在军营的兄弟。”男人解释说,“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去年刚讨了个媳妇儿就被捉去当兵,他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想回家……他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想……即使是死,我也要把他背回他的故乡。你能明白吗?”
“并不能。”时生摇头。他就是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赶尸人的意义何在一样,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尸身是否能回归故里,这很重要吗?
“山的后面还有山,水的尽头还是水,你又能背他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条水?”
或有诗曰: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或有人曰,“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胜,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所以我不懂。”时生说。
不过懂或不懂,很重要吗?
就像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也一定要回家一样。
邙山之上,时生摇着他的铃铛,无数的白骨从残垣中爬出来,追寻着铃声,追寻着时生的步伐,追寻着想要回去的故乡。
时生想起了那天他目送那人离去的身影。
“我背着他已经走了一年了,我不记得已经翻过了多少座山,涉过了多少条水,但我一定会送他回到故乡,或者一直背到我死。只因为他想要回家,我想要送他回家。”
后来,时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一个赶尸人,带着他的铃铛往来于四方,在烽火硝烟之后,领着无数的尸骨还乡。
秋末静静听客人讲完了故事,她想到了一件事,正想开口问出,又突然想起锅炉的酒该煮好了。
生怕耽搁火候,秋末匆匆解释了几句,让客人稍等一下就朝着已经溢出一股醇厚酒香的地窖跑去。
客人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侧身盯着门外那十二盏长信灯,那火光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终于将最后一勺佳酿密封进坛中,满间酒室都弥漫着醇香,秋末又拍了拍手,用衣袖拭去额间溢出的汗珠后,又急急朝楼上跑。
等她回到大厅,偌大的厅中已不见客人的身影,连带消失的还有客人放在桌上的斗笠。
“他已经走了。亡魂已经返回,酆都的鬼门就快关上了。”幽幽的声音传来,原来老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我还想问他来阴间是为了拿什么东西呢。”
“白骨。”
“不明白。”
“那人最后还是把人背回了他的故乡。然而他却死在了归乡的路上,尸体沉入忘川漂到了冥界,前些日子刚被摆渡人捞起来。”
他是来接他走的。
缈缈飞花,散落天涯,让那些白骨别忘了回家……
“我是赶尸人,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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