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好啊你,平时还有脸说我,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董临嗓子尖尖细细的,高跟鞋恨不能把地板戳出个窟窿来。
她手指涂得鲜红,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在沙发角落的两个人。明显是母女俩,一样白净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女孩看上去已经十五六了,此刻正瞪着董临,满眼的不甘;母亲一身浅绿的布旗袍,含着一泡眼泪一声不吱。“哦哟,我不过爱玩了点就天天查我岗,方正你有个女儿都这么大了不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你还要不要脸,啊?!”“我是不要脸,你再嚷嚷大家都不要脸了!”方正自知理亏,只能先让这个尖利的声音停下来。
“怎么找到这来了?我当时不留下足够的钱了么?”方正压低了声音问沙发里的人。“外面太乱,前两天杭城的米店都被人抢空了;家里面又被偷,佣人也不肯留……我没办法才偷偷找你的,况且微儿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爹爹,我没想到会被发现……”说话声越来越小。
“我不管,谁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老爷的!老爷只有两个儿子,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随便哪里来的野女人也好意思说带着老爷的孩子,卢伯,卢伯!找人把这两个人给我丢出去!”母亲闻言只是哭,女儿被唤作微儿的,目光如匕首架在董临脖子上。“老爷你看啊,你所谓的亲生女儿这么毒!”
话音未落,方且从楼上冲出来,啪地一声甩上了门。方迩随后跟出,不由分说地把董临架着上楼。董临嘴里仍不干不净的,“妈,你能不能像个有教养的?”“教养?呵,婊、子都上门了你跟我谈什么……”下面的话被又一声摔门终止。
“方正,我求求你,当年的事情我不怪你,但是微儿她是没有错的,你让她留下,我——”“妈,起来!”微儿把她母亲用力一提,“我们走!”“微儿,微儿不是这样的,方正!方正你倒是解释啊……”“他要是真的在乎,我能从小到大没见过爹?走,大不了饿死在路上,也教人看看婊子是怎样有骨气的。”方正没拦着,卢伯悄悄跟了上去,毕竟当年这桩烂事,他也有责任。
连拉带扯地出了方家大门,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初不大渐渐就露出凌厉的本色来。女人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上;女儿就站在旁边看着,雨水混着泪,一路泥泞了发梢。
雨幕里响起汽笛声。暖黄的车灯投过来,微儿下意识地眯眼去看;王忠坐在车里,不知为何在一片雨声里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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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儿全身都在滴水,她母亲已经被带下去收拾了。坐在藤椅上,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叫什么?”王忠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白微。”“你是年远的……”“我是他女儿,野的。”“没事,你不用害怕,和你母亲先在这里安顿下来,这事以后我们慢慢谈。”王忠揣摩着白微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倔强神情,一个念头在脑里植根。
“小彭?你来,帮我把这封信交给老马;还有这个名帖给年老板,说我有空自会登门拜访。”小彭是王忠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这个老马是谁,“可是要变天了?”王忠笑笑,“必然的事情,不过需要有人流血有人赔命;但我现在嘛,舆论上还差一点。”“您是说需要有家报纸?”“差不多。”“那撰稿呢,内部找人么?”王忠手里的茶杯转了转。
“是要撰稿的人吗?我可以试试。”女人换了身干净衣服,出现在门口。“谁让你——”小彭正要发作,“嗳,”王忠挥手让他下去,“我凭什么相信你?”王忠故意顿了顿,仿佛要压抑某种氛围,“明知道我做的事一旦走错,就无法回头。”“不就是革命么?就凭我这条命是你续的。”“虽然一时兴起救下了你,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王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白冉。现在你知道了。我念过书,不只是古书。而且我有足够的动机,绝不反悔,否则我女儿在你手里。”
“你是说方正?”王忠颇有兴味地盯着那双圆眼睛,描画着它的绚烂和平淡,“好,我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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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伯跟出去,空旷安静的马路,雨落着,泛起点点水光。他四下张望,明明母女俩就是从这出了门啊!他等了半个钟头,派出的人回话都是清一色的没有,他便战战兢兢地回去复命。“人找不到?”卢伯点头。“卢老,我想你还不至于老到认不出故人。”“不敢!白小姐,呃白夫人,呃呃呃……”“所以人就是找不到?”卢伯继续点头。“那小少爷呢?去哪了?”“这个老爷请放心,安顿好夫人之后,大少爷亲自出去找了。”“再派人去,如今更要小心些。白冉走了倒也算是保了微儿平安,现下东洋那边逼我供货,万一路上出事被他们抓去做筹码,我可就折腾不起来了啊……”方正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卢伯走了,脚步声回荡在陈设华美而空荡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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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去,恩?”方迩打着伞,罩在方且头顶。他的宝贝弟弟正坐在马路牙子上,衣服湿的差不多,面色更是白得瘆人,教方迩心里莫名地揪得痛。方且仍旧坐着一动不动,眼帘垂下,但可以想见里面的浮冰彼此碰撞,而后毫无目标地散开。方迩叹气,伸手拉他起来,方且乖乖地跟着他哥哥。“到底是个小孩子啊。”方迩半无奈半宠溺的语气。
一个人影扣着帽子,把一个小箱子放进了将要运进方府的载满蔬菜瓜果的板车里头。拉板车的似乎毫无察觉,那个人影也很快消失不见。方且目睹了这一切,嘴角挑起一个笑:哥,我已经不再是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