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①
“爹爹!”年九经过书房的时候,朝着里头喊了一句,“我走咯!”“小心点,早点回来!”年远一本书横在面前。
是方且前两日的邀请。说是年九整天闷在家里,男孩子不应该这样,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年远想起自己自从纪夏离开后,好像一次也没有带年九出去单纯只是玩,一时心中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年九听得眼睛都亮了,而方且又保证午饭他会做好了带过去。
不知道方且是不是真心跟张厨子学手艺,年远总是不明白这一对师徒怎么想的,不过方且做的菜的确雅致,一点看不出来是半路出家。一看儿子至少不会被饿死,年远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尽管怪怪的,最终还是同意让方且带年九去郊游。
哼,郊游,小时候哪个不是在乡下长大了的,不过是个春天的样子,就上赶子往乡下跑,年远才不承认自己是羡慕了。可是方且带着……也难怪,方且刚从国外回来就认识年九,陈季梼白天总在外头乱窜,方且倒跟个亲兄弟似的。
如果忘记他父亲是谁的话。
年远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衫子,王妈老是说什么男孩长的快,衣服要做大一点,谁知道年九偏就是个不肯长的,衣服总是大上一圈。秋天的时候跟陈季梼去街上晃,齐小腿那里划了一道口子,王妈拿起针线就缝,一晃神就缝了一朵桃花。
原本年九说什么也不肯再穿,无奈那件月白的用的是好缎子,而且年远不是个铺张的人,原则上能穿就穿。春天拿出来年九看着它又挺顺眼的了,出去玩没什么心思,往身上一套,扯了条墨绿的衣带胡乱束住腰,竟意外地合适。“对了,爹,腰带是你的!”
“走吧。”方且等在门外,没有像平时那样穿的一本正经,衬衫袖子略略挽了一点。真好,年九心想,方且人生得高大,用不着像自己那样为长个子发愁。
烦烦烦!为什么又在想关于个子的事情!
年九打过招呼之后便跳开,面朝方且倒过来走路。“小心。”如果年九没看错的话,刚才方且朝他笑了。
“上车。”“恩?”“上车。不然你想走过去?”“喔。”年九乖乖坐在车上,手却没闲着,摸摸这里碰碰那里的。
“方且,你的车吗?”车还没开,年九就把头伸到窗子外面看。“恩,才买的。”“好厉害,爹爹都没有车!”
方且也抬头看外面。阳光正好,所以他回答了一个微笑。
一路上,年九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模仿着教书的先生,活灵活现的,方且笑得比去年一年都多。“我们去哪里?”“到了就知道了,”方且专注地看向前方,“不怕我把你卖掉?”“我又不值钱,你还有钱买车呢。”风把年九的碎发都立起来,怪有趣的。
路不会有尽头。路的尽头总是路,只不过原本是大路,后来你不得不用双脚去丈量它,感受它。
“还要走一段,没事吧?”方且提着装有食盒的布袋子,跟着年九身后。
“没事没事!”年九走走跑跑,跑跑停停,方且也不着急,看着年九在一片绿色深浓中时隐时现,每过一会就留意一下方且在不在,并朝他炫耀手里越攒越多的野花野草,五颜六色媚俗得很,可是方且喜欢。
真好。方且心想,对年九之前的感慨他无从知晓,不过这两个字总是适用的。
“别走过了,快到了。”方且向另一条岔路上走去,年九听见了他的嘱咐,却没有立即回头。
时间还有很多,至少对他们来说。
“小少爷。”围着青色围裙的妇女年纪大概五十上下,殷勤地接过了方且手里的袋子。“等会别这么喊我,叫我先生。”女人回过神来,看见了慢吞吞往这挪的年九。“知道了,您放心。”
女人是方家的老仆,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寡母,特地辞了工回来照顾。方家也算仁厚,给了不少资助,于是有了现在这个小农家。
“喏,给你的。”年九递过来一顶柳环。已经不再是初春了,杨柳褪去了鹅黄与软弱,正逐渐长得富于韧性,其实不太适合做柳环了。但年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朝太阳,手里的柳环泛着浅浅的金色。方且接过去戴了,年九噗嗤一声没忍住,老仆赶快转过身去,阿弥陀佛,小少爷绝对没看见她笑了,绝对没看见。
“一会儿去地里挑菜,看看中午吃什么。”“咦,你不是带了吗?”“我随便带了一点小食,想要吃饱,自己动手。”“嘁,王妈在围墙后面也肿了一点呢,别以为我不会。”年九把手里的一束花草扔在地上,回头找老仆去了,方且捡起来,寻个碗放点水养着。屋里只一张大木桌,野花野草不挑地方,倒也相得益彰。
“鸡毛菜!”年九跳下田埂,抓一把又上来。“莴笋……恩。”“小先生,您放着,我来拿吧。”“不行!”年九拽着根不放,“我有什么不会的,你教我就好了。”“行。”老仆是个老实人,况且面前这个孩子着实讨人喜欢,不知跟小少爷什么关系。说起来,自己也只记得小少爷小时候的样子,等他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她就住下来,小少爷来过一次。明明是个沉闷的孩子啊,难道说长大了性格会变……老仆瞄见了正在靠近的小少爷,心思收拾起来,不管怎么说,活泼点都是好的。“这个,要顺着它拔……”
“年九,那边我看见了笋子,要不要去挖?”方且把笋枪担在肩头。“哎呀,小少爷,使不得!”妇人惊呼,索性年九没有在意。方且挑眉,“没事,我自己来。”“年九,去不去?”“笋吗?在哪里?”年九站直身子,袖口已经弄脏了。
年九?老仆仔细想想,不记得有姓年的亲戚啊。
行走在春光下很容易觉得热,更别提要付出劳动了。“你看着就好,挖不动的。”方且已经把衬衫捋到臂弯,露出结实的一段小臂。
于是年九在小丘上爬上爬下,提着三个笋子砰地一声放在了木桌上,又忙着去钓鱼,转来转去不亦乐乎。
“好吃吗?”方且等年九夹起一块笋片之后问。“恩恩,快吃!”走了那么多路,年猫饿坏了,吃什么都好吃。
“吃完了,我带你去看桃花。”
方且端起饭碗,米粒有着独特的香气,踏实地一点一点填满你的心。
这是江南春天原本的样子。没有逃难的人群和炮火的危机,只有春风和煦,山花烂漫。逃遁至此根本不需要考虑,只要你来到这里就是必然。也不必费心去想什么独出心裁的词来描绘,随口吟几句从小便烂熟的诗句,意境宛然之间,就会发现有时候俗也是一件美事。
方且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有意无意地,他总会想起那一半灵魂明明他不曾选择就被赐予,以至于时而阴沉到几乎完全沉入暗夜。方且不想归罪于所谓的灵魂,然而他不得不相信内心的暴戾时常会不受控制。
“方且,我看到了!桃花!”
年九跑得很快,方且看见了熟悉的光,薄薄的汗水。
不是好多棵桃树,而是只有一棵桃。不过它很大,兀自立在田头一处空地上,饱满的树冠画出一个弧度,符合所有你对桃树的想象。
桃在开花的时候,是不长叶子的,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把所有的心情都寄托在一树的花上。总是有花碎作瓣瓣归于尘土,但是花苞依然把细细的茎压的低下来,正如方且此刻眼中的执念一样难以改变。
年九仰头,正站在桃树下,方且该告诉他不要在这时出神的。衫子看起来不算厚重,一角扬起在风中,方且注意到上面绣着一朵桃花。真是太过美丽的巧合。
年九难得安安静静的,看着树上的花朵每一次细微的颤动。方且听凭心中所愿,走得更近一点。
为什么不是梨花呢,或许会再纯洁一点?又为什么不是杏花,干脆红得直白?桃花是那么多人说过的陈词滥调,所谓面若桃花也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敷衍之语,那为什么它还会教人动心?
方且注意到年九抬手想摘,不过一直没有摘下一朵,只是轻轻抚过花间的罅隙。密密层层的桃红,烧起与心跳同速的火焰,理智慢慢在其中焚烧殆尽。
鬼使神差般地走到年九身后,深色的衣带显得那样招摇,昭告着纯净的雪原也会有地狱的入口。方且伸出手。年九向前走。
“桃花开得好美。”年九回过头,笑得烂漫,衣带错开方且的手指,没有被抓住。偶尔有颜色变浅的花瓣在几不可察的花香里落下,时间慢得让人窒息。
“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草色透亮,顺着嵌有砖石的土路蜿蜒而去,直至融进一片粉白缤纷。
忘记吧,忘记掉落的花瓣和凌乱的语句。那不过是春天的底稿。
①选自韦庄《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