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幽居里仍是清客三两,谈风花,聊雪月,大多如此,毫无新意。临窗边的人,抬起酒杯的手落了又起,起了又落……不知重复了多少来回,才见落下的手再未抬起。趴在桌子上,也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眼角的留得痕迹却是分明。
哪处人在唱着这夜里最听不得的词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时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之后江泊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那人依旧一身浅色的布衫,坐在一株五色碧桃下将一把琴横与膝上,他听得那琴声时而悠扬,如身至远山之巅,斜卧白石手枕云上,时而低恸,如望远山,近三春而花谢,月满而缺。白色的红色的金色的桃瓣落了他一身,一头墨发在风中肆意的落洒。他觉得世上所有令人嫉妒而又美好的东西定是孤独的,桃都山是如此,杨之水也是如此。他好似总是这么远远的瞧着他,他叫他名字时,他也只是远远的笑着——
借这千山万水别过你,再回头时,又停了一场雨。
江泊舟第二天醒来时,却是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刚想动身起床,却发现头疼的厉害。他想起昨晚好像去了寄幽居喝酒,如今怎么回了这常欢林。他唤了一人进屋,来人一身青布长衫,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是一片淡青色阴影,似乎一夜未睡的样子。
“客有,你可是昨晚去风花雪月了,怎是这般模样?”他看着林客有那邋遢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牵着头疼了,扶了扶额。
“泊舟,风花雪月这种伤身又费钱的买卖像是我林客有会做的吗?”来人歪了歪嘴角,脸上挂了诸多不满,却也不觉走上前去替江泊舟揉了两边的太阳穴。
江泊舟突然嗤笑道:“那你这般,难道昨晚算账算了一晚上,都成了钱精不成”
“唉唉唉,我林客有这般都是为了谁,如今却遭如此数落,真是有狗咬吕洞宾之屈啊”说着还真抽了两声。江泊舟听他抽了这两声只觉得额头更痛了。
“昨个跟瑞王聊了什么,如此尽兴,竟都要赔了这身子不成,亏得这次那气喘的毛病没发作。”
江泊舟喝不得酒,每次多喝都会有气喘的毛病发作,他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桃都山,那是他第一次进桃都山,也是他第一次那么近看他,他看到那人眉间的一点朱砂在这雪夜里旖满了风情。来人都唤他之水,他却只记得他叫予故。
折尽风前柳,来年予故人,重来一杯酒。这名字真是好听得紧啊!
不知是这接新的酒醉了他,还是这人醉了他,他只觉得胸口气有些喘不过来。待醒过来时,头胀的疼,却也糊涂着喊了一句再来一杯。回他的不是端来的酒,却是一声嗤笑,他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身白衣的少年,碧玉色的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笑起来时两个深深的梨涡,仿佛能化掉外面那一山的雪。那一点朱砂,和眼神中那一抹不羁和洒脱竟成了江泊舟这一生都逃不过的劫。
那人说你碰不得酒,却和我一样这般好酒。如今这半边莲的药方便送与你,日后记得好生保管。且不要因酒色送了命,这般桃花面死了定是可惜的,说完便抱了一张琴出了去。日后,见他时,他或是斜卧与一株桃树上,或屋顶喝酒,或在一株五色碧桃下抚琴,从那以后,江泊舟总爱瞧着这一株株桃树出神,不管那人在不在,他也觉着有趣。那年他十五岁,杨之水十八岁……
“客有,昨晚你可是陪了我一夜?”江泊舟回了神不禁问道。
林客有并未说多,只答了一个“嗯”
江泊舟觉得甚不是滋味儿,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打碎了常有欢最喜欢的一只茶壶,刚好林客有和常有欢在门外练功,听到声音就赶了进来,当时江泊舟觉得这常有欢的脸真是一个黑啊~
还未等常有欢发作,却听旁边的林客有说道:“江泊舟,你定是故意的吧,昨个儿我打碎了那个茶壶,好不容易将裂开的一角凑一块儿了,都说了让你今个儿且着小了心不要碰它,瞧你今天做的这蠢事,你是存心要让你爹打我屁股是吧,我就知道你看我被打心里定乐开了花~”说着脸上还真有那么几分愤世的样子。
最后,林客有真的被常有欢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他记得那天,林客有躺床上疼的嘶嘶的叫,还一边骂他是混蛋,是败家子儿,以后定是个散钱的主儿。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他上着药,过了好一会儿,狠狠地捏了那人屁股一下,笑道:“以后我散钱,你赚钱!”那时候林客有没有回答他,他的脸都埋在枕头下看不到表情。
但是这十年,却是林客有给他江泊舟最好的回答。他找了杨之水十年,而他林客有何尝不是护他江泊舟十余年。本应是膝下承欢的年纪,却如今落下个孑然一身,看着倒有些凄凉。
他将那人搂在怀里,只觉那人背部稍一怔,随即便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林客有知道江泊舟那张总是淡如清风的脸的背后,是一种不能言说的孤独和无法给予的温柔。
“泊舟,若没有杨之水,可会有林客有?”林客有些想笑,却是湿了眼眶,他知道江泊舟给不了他答案,也不能给他答案,可是他还是将这十多年来的感情问出了口,哪怕那人给不了他一句话。
江泊舟当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总爱远远看着树上那个人,当他将那壶毒酒递给杨之水时,他才知道那般被人剜着心疼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啊,他喜欢杨之水,明明知道那人身为男人,却也是那般喜欢他。可他林客有呢,这样一个人,本应该像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可如今怎的这般对同样是男子的他生了情。
自此别过,再无而后,却是怀想至今——是啊,如今没有了杨之水,可哪里还有会动情的江泊舟。如今这般,怎能说给他听呢……
他未回答,林客有也未再问,只静静的靠在他怀里,像小时候江泊舟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糯糯的问:“客有,长大了你会不不会去闯荡江湖,那时候你还会赚钱给泊舟吗……”
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林客有,不会去找杨之水。他喜爱的还是竹,口中念的也不是桃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