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屋子孤单地矗立在庄子的中央, 屋檐上的茅草在风中被刮得东倒西歪。宁七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练马步,好奇地观望着这一群人。林凤君拍怕他的肩膀,给了一块碎银子:“大伙一块去吃个炒饼, 先不练了。”
孩子们立刻欢快地围成一团冲出门去,“好嘞。”
陈秉正审视着屋子里的四面砖墙。墙根处散着几茎枯草。靠窗户的地方, 墙皮已经剥落了许多,缝隙被宁七他们用些碎布胡乱塞住了。他将碎布取下, 风就从墙缝里钻过, 发出细碎的呜咽。阳光斜斜地切过来,土墙上便有了阴阳两面。他将手放在墙上,闭上眼睛,有一种真相临近的惶恐。
范云涛取出一个长长的金属管子,一端贴在墙上。林东华弯下腰去,从左到右来回敲击。两个人配合着不断寻找, 最后终于确定了半人高的一处墙面:“从这里挖吧。”
林凤君将匕首掏出来,沿着砖墙的缝隙, 飞快地剔掉墙皮。灰土哗哗向下掉,很快,所有人就看到了砖头缺了一块,里面卷着一个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油布包,边缘已经与灰白色的墙皮长在了一起。
林凤君试着用小刀沿着边缘刮擦,剥落的不是灰尘, 而是一种类似蝉蜕的碎壳。
她将油布包郑重地放在陈秉正的手上。一行人待要退出门去,他却急急地拉住她的手, “凤君,你留下来。”
周围没有人声,只有两个人的影子慢慢在墙上移动着方位。油布包在掌心摊开的瞬间, 陈秉正仿佛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母亲特有的温暖,以及药味。
是一封信。阳光打在信纸上,折痕处泛着白,边缘处有些褐色的霉斑。笔锋劲利,力透纸背,比陈秉正的字还要豪气三分。林凤君真心赞美道,“你娘亲的字很好看。”
陈秉正浑身一震,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嘴里喃喃道“避行……”
林凤君呆呆地看着第一句,“有点怪。”
他想了片刻,“是反切注音。”
他从怀中掏出公文袋。毛笔落处,一行行笔迹清晰而端正,像多年前的故事重新被解开。
他一句一句向下念,声音柔和而低沉。
“秉玉,秉正。母今以此书与汝永诀矣。日后倘有缘,此书得复见天日,则泉路相逢,亦当含笑而相迎。
自吾离家,已届三稔。千日之间,未尝有一夕不梦汝也。中宵惊寤,闻朔风之萧瑟,涕泗交颐,若缨络之不绝。汝乃吾心头之肉,劬劳所诞之麟儿。每忆及此,泪与墨俱堕,尺素难成。然不述诸文字,复恐汝再不能识吾衷。”
林凤君虽不懂许多字,可她能看见他从眼底涌上的泪:“里面说的是什么?”
“她说……她很想我们,日日夜夜都在想。”
她拿出黄鸭子帕子给他擦泪,他喃喃地给她解说道:“母亲告诉我,她离开我们,是有苦衷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风从四面八方不停地吹过来。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夫人就伏在案头,一字一句地写着这封诀别信,语气温和,像在陪着他一起堆那个雪人,一边看着他微笑,一边轻声诉说。
“六载前,岁在戊寅,三月既望,家严梁任远将军,以交结近侍罪,论死京师。阖门被戮,殁无遗财。家严生前结发从戎,间关百战,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吾少从戍边,亲见其挥师七捷,屡摧寇锋。逆酋据河套百年,寇边虐民,父常中夜抚鞍,嚼齿穿龈。
及战逆贼,尝简锐卒五千,号“铁鹰军”。选士之法,惟才是举,虽微瑕不掩瑜,凡有异能者,皆破格擢用。铁鹰所至,胡马为之辟易。每战,公必亲执桴鼓,士卒莫不感奋,故能建不世之功。
噩耗骤至,吾骇绝而遽病。倾囊贿吏,多方营救,然众皆曰:“此乃宸断,铁案难移。”家门一夕倾覆,百余人伏诛,吾五内崩摧,自此沉疴日笃,渐至伏枕不起。汝父亦遭株连,动辄得咎。
勿咎汝父,守信待我,极尽温慈包容之至。虽仕途蹇滞,未尝稍加辞色,反以和颜相向。然我何忍以累彼,况汝二人乃吾子,前程将为我所累,陈氏阖门百余口,日夕惕惕。吾潜弃医者所进之药,未几疾益笃。吾方坦然待死。忽有一事。
一日,府中移运花木,有役夫猝问曰:“汝乃梁将军女耶?”吾应之。即知其有言相告。屏左右,乃自怀中出一敝册授吾,曰:“此尊公生前手书也。铁鹰军覆灭时,由亲兵出付某。”
彼实不识字,亦不知此为何物,但知乃梁将军所重。今天下鼎沸,举世无可托者,唯吾为其唯一骨血,故千里迢迢从陕西步行至济州,将手书交托于吾。”
陈秉正的手停了,他在油布包中搜寻,空无一物。
“吾展卷视之,乃先严手书也。其书辑录多年与胡虏交锋之要略,自兵卒简拔、行伍编列,至三军操演、战阵韬略;自律令章程、赏罚规条,至诸般军械、火器制用之法;复有烽燧警讯、旌旗号令等建军经武之纲目。更附图说,凡兵刃、旌旗、阵图、武艺诸式,皆摹绘精详,栩栩如生。”
“吾且惊且喜,涕泗滂沱,是夜即告汝父。孰料守信遽取是书,投诸火盆,吾惶遽夺之,已焚其半。吾愤极呕血,诘其何故。守信曰:“此物徒贻陈家之祸耳。”吾曰:“建军之事,或可资用。”守信摇首:“因人废事,天下岂有武将用此法练兵者?用之则为大逆不道。
守信言之有理,然吾亦深陷绝望。执此残卷,痛何如哉。汝父诫吾当为陈门妇,勿复作梁氏女。然此书乃先严毕生心血,今毁佚若此,彼死不瞑目,吾亦死不瞑目。是夜无眠,视汝二人稚态可掬,心如刀割。世途艰险,安得双全?终决意效豫让吞炭,以诈死破局。”
“吾已审慎思之。夫字书于纸,则罹于火;绣于帛,则腐于土。惟镌诸贞石,可历千年而不泯。纵百世之后,倘得见发于人间,则先严之心血,犹可济世。吾虽巾帼,亦知保社稷安黎元,乃忠孝大节。故宁毁身破家,舍此岂有他途。
汝父虽殷殷相留,然吾沉疴难起,寿数早定,终不免使汝辈罹丧亲之痛。彼见吾志决,遂择幽僻别庄,苟全性命。三载以来,夙夜匪懈,依吾所悟,渐次补全手书。两月前,此浩工始竣,惟附图散佚,诚为憾事。
思子益切,今得重逢,实出望外。吾身如风烛,苟延一息已属天幸。数日前,察有轻功者窥伺庄院,行藏殆露。既若此,可从容就死矣。守信与我已非夫妻,约定金兰之契,彼素知吾死志,身后事尽可相托。
嗟乎吾儿,吾爱汝至,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倘见吾骸,勿祔陈氏茔域。吾逝后当化清风朗月,自在寰宇。吾儿当善自珍重,他日清风徐来,朗月普照,即慈母之临也。
石函埋地三尺。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古人所谓知我罪我,先严意在是乎。”
最后依稀几行小字,陈秉正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一首七律: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他浑身发抖,连指尖都在震颤,眼眶里蓄满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抄起铁锹,一下,两下……
林凤君拦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