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经过去将近一个礼拜,干燥的空气像是撒了辣椒粉一样,让人一出汗就会感到莫名的刺痒。厂房外面数百米长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几根生锈的排水管懒洋洋地排着废水,冒着云雾一般的热气。
人们很难解释清楚草丛边成百上千的蚂蚁,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匆匆忙忙地东奔西跑是为了什么。但是沙土下面人们所看不到的地方,确实有着它们赖以繁殖和栖息的房子。
厂房里面一条生产车间的办公室里,车间主任张山峰——一个短发中年男子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空调机下面,随意地操弄着眼前的电脑。墙角的监控坏了,新来的蚂蚁正随一位资深老蚂蚁在地下施工铺线。在这片四季如春的草丛下面,便是错综复杂的蚂蚁穴——地沟。
地沟一片漆黑,通道排水沟里传来有节奏地滴水声,夹杂着地上电机转动引起的轰鸣,着实是一首让人胆战心惊的交响曲。
任俊驰一手驮着监控电缆,用另一只手一圈一圈地将电缆放置在通道一旁的电缆桥架上。宽松的工作服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眼镜顺着鼻梁一次次下滑,像是调皮的孩童在坐滑板。脑袋上的安全帽更让人心烦,它和脑门的汗水联手摧毁了他的发型。他心想,一会儿铺完线回到地面,向张山峰汇报完成工作时,将安全帽在他和两个班长面前毕恭毕敬地摘下来,那种惨绝人寰的模样算不算是对“白脸”先前指使自己找螺丝刀那种无理取闹行径的最好回应!
任俊驰憋着一肚子的气!
三个月前,任俊驰在这家外企招聘会上被录用,不远千里从学校来公司实习。两个多月的培训过后,任俊驰被分配到了张山峰的机组。他永远忘不了几天前来机组找张山峰报到时的情形。
张山峰从显示器后面探出脑袋,冲他热情一笑,接着近乎奢侈地从椅子上挪了出来走到自己跟前嘘寒问暖。“哪个学校的?”“老家哪的?”“今年多大了?”“有对象没有?”任俊驰一一作答。他本想表现的老成一些,比如说回答每个问题时都能看着张山峰的眼睛,或是偶尔瞥一眼仍旧坐在椅子上的两个班长,接着非常自然地将目光再迎合到张山峰的视线里;然后微微一笑,无比从容地带着关心地问他一些问题,比如说“您贵庚?”“您哪里人?”“您结婚与否,有没有孩子”之类。但现实是,当任俊驰破门而入的一瞬间,办公室内干燥的空气紧张的氛围,伴随着车间里传来的轰鸣声,刹那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想法。他没有问任何问题,而先前回话时也近乎半低着头,声音还略带颤抖。
眼前的这个男人,三十有五,虽然是发如雪,但脸上却没有一点褶子。他又客客气气地介绍了一旁的两个班长,一个圆脸白皮肤的石班长,一个方脸黑皮肤的褚班长。石班长官方道“你好”;褚班长看上去为人十分热情,问了任俊驰一些问题,诸如“哪个学校的?”“老家哪里?”“今年多大?”“有对象没有?”任俊驰一脸愕然。但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个办公室里有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好,欢迎欢迎!”张山峰近乎是在总结这次谈话,接着他的双手从两边划到中间。是要跟自己握手吗?任俊驰有些激动。毕竟之前的礼仪教育中有讲到握手的礼节。比如初次见面握手,伸手先后顺序多是长辈对晚辈,上司对下属,女士先伸手男士后迎上等等。
任俊驰看着上司的手划到中间,心里一哆嗦,将握手需要注意的细节又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并暗自告诉自己,一会握手时要微微鞠躬面带笑容,口里还要轻声念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张山峰双手划到中间,又向上走到胸口,近乎是拍了两下掌。“欢迎欢迎!”他说完转身客气地吩咐石班长一些话,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直至下班,没再吱一声,或是挪一下。
白脸走了过来,做了白脸应该做的事。他交代了一些日常工作,比如说拖地,收拾桌面,倒垃圾等,总之是关于“保护环境卫生,创造美好家园”的清洁工作。
这天早上,白脸脸色异常难看。他的诺基亚平板——诺基亚最原始的那种机器——开不开机了。他皱着眉头在手机上左看右看,在扣电池重启未果后,决定对其解剖。他走到工具柜寻找小号螺丝刀。这时候,刚做完清洁工作的任俊驰拎着垃圾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螺丝刀放哪了?”白脸逮到他便问。
“我不知道!”他气不打一处来。
“不知道找去!”石班长铁青着脸,怒目圆睁。任俊驰丢下垃圾筐,踱了出去。白脸今天确实很白。
任俊驰“砰”地一拳打在了另一间屋里的工具柜门上。眼里顿时闪动起了泪花。这个神经病!用工具不会自己找吗?我刚拖完地、倒完垃圾,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干嘛找个螺丝刀这件小事都要问我,都要让我去做?真是个神经病!大清早的犯神经!他心里很委屈,刚过完一个世界末日般的周末——上周六他刚和女朋友分手,寄予美好希望的星期一早上却是这样。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任俊驰长舒一口气。
“喂!”
“啊——”任俊驰吓了一跳,才回过神来。老刘正拿着手电照着他的脸。接着任俊驰大喊一声,退后一大跳差点变成马里奥。
“吓死我了!”
“干嘛叹气呢?小小年纪的,有什么事情发愁呢?”
“什么?”任俊驰一句没听清。老刘是江苏人,比地面那三个家伙岁数还要大一些,在张山峰机组做外协工作。他说话又轻又快。听他说话着实是一门外语听力。
“你要是累了,咱们就到那边休息一会。”
“休息?”任俊驰似乎从听力试题中捕捉到了关键词。于是在地沟通道的括弧里毅然地将自己填了进去。
“成长是一种不断蜕变地修行,脱掉校服,才能穿上工装。在他们接受你之前,你应该先将自己打开。”老刘轻声说道,接着像是一盏明灯般照向任俊驰。他手里的手电确实照亮了蜷缩着的身体的任俊驰。任俊驰已经打开了安全帽,但很明显,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
老刘转回头来,轻声叹息:
“我在《青年杂志》上看到的,背了很久。”
任俊驰像是没听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脑子里乱极了。黑脸和白脸在他面前交替闪烁,而张山峰像是拿着那个不存在的螺丝刀在“大脑袋”后阴阴地笑。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如发型般坍塌。最要命地是耳畔不断想起尹璐的声音。她一会儿笑,笑得那么动人;一会儿又哭了,哭得让谁听了都心碎。
任俊驰堵住耳朵睁开了眼,四周一片漆黑。他总是打开一扇窗户关上一扇门。
跟着老刘又铺了一段路,通往地面的楼梯口传来灯光。老刘让任俊驰在地沟等着往上递线,自己则顺着楼梯爬了上去。任俊驰驮着剩下的电缆,环顾了下四周,向楼梯口凑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