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中午,本来说好了要到游乐场的外边吃饭,可是小兔闻见快餐车上盒饭味道的香甜,要在园里吃,郑丛便去排队买饭,留在我和小兔在原地等待。
说实话这一上午虽然没有做什么剧烈运动,但我已经累得不行了,这附近是一块小空场,没有长椅可以休息,只有低矮的花坛,我肯定没法做,坐下去以后自己起不来,只能站在原地,尽量减少消耗。
小兔站不住,就一直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离我们不远处,有几个中学生,年纪应该也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是同班同学一起来玩的,小团体在一旁热热闹闹,小兔眼睛都快看直了,估计是想加入他们,可是毕竟年龄上存在着差距,大孩子自然不愿意带小孩子玩了。
“小兔,我们往这边站。”我想让小兔和他们分开一些,刚走出几步,不知道为什么,手腕上的绳子松了,氢气球就飞上了天。
“气球!气球!”小兔大急,无奈个子小,即使跳起来,也没法够到气球的绳子,我更是爱莫能助,看着气球越飞越高,手臂依旧紧紧贴在我的身侧无法移动半分。
他的叫声吸引了身边这群男孩子,他们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开始注视到了我们。
小兔不开心,想去告诉郑丛,揉着眼睛跑了几步,我不放心他离开我的视野,但根本就追不上,拖着假肢跑了几步,其实这根本就不算是跑,整个步子极为不协调,随时都感觉要跌倒。
小兔听见我叫他,还真停下了脚步,见我快走不动了,便向我走来,我刚欣慰了一下,正打算哄哄他的时候,身边那几个男孩子突然走了过来,一个不经意间撞了我的身体。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一下子歪倒在地,就在倒地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完了,我倒不是怕又把自己哪里摔坏了,而是因为是和郑丛出来的,我飞速思考的是郑丛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又被我的助理责怪。
当身体真正和地面接触的那一刻,痛感并不那么强烈,有可能是因为假肢为我分卸了一部分压力,我整个人侧拧在了地上,听到了身边那几个孩子起哄般的笑声,我便知道,他们并不是“不经意间”撞了我。
挣扎了几下,并无法坐起,我勾着背,像极了一条离开水艰苦挣扎的鱼。而这一切,都被小兔看在了眼里,遇到我以前,他可能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歧视。
小兔急了,并不会考虑自己与那几个孩子相差好几岁,打不过他们,而是冲上前用头撞了其中的一个人,“小兔!快过来!”我担心死了,生怕他惹怒那群孩子,如果他们真的把小兔暴打一顿的话,我除了躺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真的什么都阻止不了。
那群男孩子并不打算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打架,他们宁愿去欺负和玩弄残疾人,也不屑去和一个他们眼里的小屁孩儿打架,直接一把将小兔推倒在地,然后不耐烦的离去。
我真是心疼坏了,郑丛才把弟弟交给我这么几分钟,我都看护不好他,看着他坐在地上哭,我却毫无办法。
“小兔,你哪里受伤了?能到我这里来吗?”我躺在地上看着他,并不是那么的真切。
小兔终于爬了起来,红着眼睛过来拉我的手,想要把我拉起来。
“别,”我急忙制止他的动作,“拉我的手没有用,小兔,你站到我的身后去,去推我的背,我才能坐起来。”
小兔不说话,嘟噜着小脸蛋走到我的身后,伸出小手推我的背,他的劲太小,我接着他的手微小的力勉强让自己坐起来。小兔终于憋不住了,趴在我的怀里哇哇的大哭起来:“思成,他们为什么要推你?”
我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平静的跟他说:“因为他们坏。”
小兔眨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还在抽噎,我给他解释道:“男孩子么,很正常,十一二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在他们那个年纪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也会这样对我。”
“怎么会,我也是男孩子,我就不会因为你没手就要推你。”小兔断断续续的跟我说。
我把脸贴到了他嫩嫩的脸蛋上,欣慰的说:“所以你是好孩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望着小兔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
九十年代的申英中学是北京城里的贵族学校,每个年级八个班,但还有很多人挤不进来。贵族学校里边大多数是纨绔子弟,除了吃喝别无其他能力,家长们不是老板就是官员,不会给孩子太多的学习压力,老师更是不敢惹这群少爷少奶奶,不爱学习的只能哄一哄,真正能听进去的也没几个人。
我转学到那里的时候,进了初一二班,虽然我当时是穿戴全副的假肢出现的,但是全班同学都还是感觉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与众不同。
我没有做自我介绍,老师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我叫祝思成而已,相比于哪位明星的儿子,哪位运动员的女儿大张旗鼓的转校过来,这简直低调得不像话。
老师给我安排了第一排的座位,可是就在我走向座位的时候,成功地吸引住了全班同学的眼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走起路来会这么奇怪,上半身僵硬得几乎不动,下半身很明显的看出是一条腿在拖着另一条腿前进,每一步都是晃晃悠悠,如果伸出一个手指,说不定就能把我戳倒。
班级排座位是按个子高矮,因为我的特殊情况,被老师允许坐在第一排,贺老师随手一指贴墙的那排,说道:“这排同学都起立,整体往后移动一个座位。”
没有谁愿意为了一个新来的陌生同学而放弃自己坐得习惯了的座位和身边已经打成了一片的“邻居们”。却又不能不听,只得拖拖拉拉的站起来,极不情愿的收拾着自己的书包,摘下桌子上的桌套。
那时候我康复的时间并不算太长,走起路来都是勉强,根本就没法考虑姿势是否好看,不知道经过了怎样艰难的挪步才终于走到了原本坐在第一个的那个男生旁边,小男生站起来,整比我矮了一头。
“谢谢。”我对他确实有一些内疚,可是矮个子男生并不领我的情,看了我一眼,并不答话,满脸不愿的换到了第二排。
我轻轻的叹了口气,就连挨在我身边的宋健都没有听到。宋叔是我的保姆,爸妈安排他陪读。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我理所当然的成了一件满足别人好奇心的展览品。坐在后边的同学们的目光可以肆意的落在我的背上,坐在同侧的同学也会有意无意的将眼睛撇向这里。
后来再谈起这一天的时候,大家都忘了当时在上什么课,除了对新同学的好奇,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却清晰的记着那天的情景,我记得那节课上尽管贺老师瞪着眼睛张牙舞爪,也不能把同学们的精神集中起来。我能深刻的感觉到脊梁骨上隐约的压痛感以及被炽热目光逼出的冷汗弄得潮湿的衣服。
能够自带强大的凝聚力是不是也算一件好事?
很多年以后我想通了,可是当时的我还是无法接受的。
宋健帮我把背上的书包摘下来,在同学们的哗然下替我拿出了文具盒和新课本。
为了锻炼我的独立性,上学前爸妈就和宋健商量好,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不能全程陪同,只有下课的时候才能进到教室里来,帮助我去厕所或者喝水。
那时候的我才能勉强依靠假肢走路,很多事情自己都做不好,尤其是我第一次在班里用嘴巴咬起铅笔写字的时候。
奶奶陪伴的那个漫长的小学时代,我也没少写字,可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面对着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即使心理素质再好,我也紧张得一次次把笔掉在了桌子上,原本铅笔杆和桌子的撞击声并不大,但不知道怎么,周围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把这一次次的尴尬声音一倍又一倍的扩大。
中学生用的都是圆珠笔和碳素笔,在这方面,我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我只方便用铅笔。
之所以理解今天撞我的那群男孩子,是因为我深刻的了解那个年龄的学生似乎都有欺凌弱小的倾向,那时候的我确实也不愿意去上学,在学校里不知道有多少个祝福和祝晓安等着我,可是被我称作“宋叔叔”的宋健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天他把我送进教室,然后就到一层大厅的沙发上坐着消耗时间,同学们都知道,下课铃声响起以前,宋健是不会出现在教室里的。
所以课上就是同学们下手的好时机,每次都有不同的“祝福”和“祝晓安”的出现,折磨着我这个本来活得就很艰辛的少年。
起先,同学们也不敢怎样,顶多故意把我桌子上的东西碰到地上,有时候是一个本,有的时候是一支铅笔,我也不说话,呆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东西,不会求助,只会平静接受。
同学们看到我这么不会反抗,更加激起了心中隐藏着的那一抹属于三观尚不全的青少年的小残忍。于是每次都有那么几个同学翻我的书包,拿走我的文具。
这些小事情我从来都不会和任何人说,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宋叔一定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总是装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对我做的这些我似乎在那个极度敏感和缺乏认同感的年龄里没有过任何埋怨,要怨,就只能怪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