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打跑了,农民当家作主了,地主家没余粮了,好日子到头了。
小少爷木小邱蹲在大宅子的院子里画圈圈。家里来了一群人,把能搬的东西全都搬走了,他爹空长了一身肥膘,没有半点力气,抢不过人家啊只能呼天抢地地叫唤,可人家谁理他。风云色变,木小邱知道,这日子得重新开始了。
佣人长工们都走了,该偷的该拿的也都撸去了。幸好小少爷的几个姐姐早已嫁作人妇,虽说也遭了殃,但毕竟还算有个依靠。
他是家里幺子,木老爷千呼万唤盼来的一个独苗。日子还好的时候,那是好吃的好喝的供养着,什么活也不让干,只让看书。圣贤经典,经商策略,野史小说,啥都看。小少爷长得文气干净,随他娘。家里做工的人私底下都说,小少爷半点都不想地主家的儿子,放以前啊就该是考状元的人。
可这不就变天了吗。
等小少爷在地上画完了一幅小鸡啄米图,回到厅堂,呵,金玉满堂落了个家徒四壁。他那当地主的爹哟,被人扒得只剩下一件破烂大褂,一屁股坐在地上,胖硕的背影好生哀凉。
你问小少爷怎么没人扒?那可不就是瞧他长得好嘛。
“爹。”小少爷轻声一唤,长衣一撩陪着胖老爷坐了下来,“莫想太多,总能过去的。”不过就过得清贫一些,古来圣贤多清贫,小少爷觉得自己也能挨过去。
“哎……”胖地主长叹一气,他心里挂牵的也就只剩下这么个宝贝儿子,什么苦都没吃过,什么活都没干过,你说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这些人太精明,连他藏在地底下的金条银条都挖了出来!好容易老来得子,过了半辈子的老伴儿鬼门关门口一溜达就没溜达回来,临了临了,家业全被抄,这怎么挨?
小少爷不知道胖地主凄凄怨怨的心思,扶上老爹的背拍了拍,也安慰不出什么来。
“儿啊……”话到嘴边,地主说不下去了,又是一叹,地上的灰都被哀伤地吓走了一半。“看看家里还有啥能吃的不,爹饿了。”
“老爷、少爷。”
父子两齐齐抬头,冷落的门口站着个快要撑到门顶的壮士。
“你怎么没走?”这不是在家里做长工的大旺吗,小少爷记得他,是他见过的长得最高的人。还喊他们什么老爷、少爷,莫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来羞辱他们的?
那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盆大的碗。
“给。”
胖地主眼睛都红了,这面窝窝平常放在餐桌上都会被嫌弃,此刻却格外香甜。不过他哭倒不是因为真饿了,他哭的是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小少爷那是读书读多了,平日里修身养性,就爱吃些素的艰苦的,这会儿看到几个白白胖胖的面窝窝还挺开心,心想,还有人记着他们,也挺好的。拿起一个就啃了。
“谢谢啊大旺。”
大旺僵硬地点点头。他不爱说话,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胖地主一看,也认命了,随手拿起一个啃了。
到了晚上,小少爷睡下,胖地主在自家曾经的书房里接见了大旺。隔天早晨,地主就给儿子收拾了仅剩的细软,打发他走人:“跟大旺走吧,家里养不起你了。”
小少爷一听,急了。扑上去说:爹啊,我能干活啊,你别赶我走。可地主铁了心,给大旺使了个眼色,小少爷就这么被抛弃了。
大旺家离地主家不远,不到三里路。小少爷哭啊,没办法啊,被大旺抓着手只能走。路过庄稼田,做活的人都跟大旺打招呼,他也声音浑厚地回个词。
到了家,大旺说了句“你坐,我去做饭”,放下包裹就去忙活了。小少爷这会儿不哭了,四处打量大旺家。小是小了点,但还挺干净。心想,给他打工应该能养活自己和爹了。于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小少爷开始整理东西,这一整理,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卧房!
小少爷拿着包裹寻着到了厨房——如果那个灶头能叫厨房的话,可怜兮兮地问:“大旺,我……我睡哪儿啊?”心想,该不会让我睡厨房吧?那得多脏啊。
大旺也被问得蒙圈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小少爷不嫌弃的话,就跟我睡一屋吧。”
小少爷当然不嫌弃!声音也欢快了些:“不嫌弃啊!两个人睡应该更有意思!对了,你莫要再叫我少爷了……往后都该我叫你老爷了。”他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被老爹卖苦力卖给大旺的。
“没事的。”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叫木小邱,你往后称我小邱便好了。”
大旺心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会不知道,但脸还是一副面瘫脸:“叫习惯了,没事的。”
“哦……”小少爷悻悻地回答,转身去铺床了。
睡觉的时候,小少爷已经摆脱了被爹爹抛弃的忧愁,大概觉得自己能赚钱养家了反而开心了,眼睛亮亮地躺在床上等大旺。
大旺进门的时候,小少爷热情地呼唤:“你快来睡吧!睡醒了是不是就得干活了?你莫嫌弃我庄稼活不会干,我会好好学的。”
大旺一顿,他这人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寻思着找机会再说,小少爷想干活就干活吧,想来到了田间地头就该发憷了。这么想着,大旺也就不纠结了:“干活的事不急,可以先看着我做。”
“大旺你人真好啊!以前就觉得你面善,你快上来吧,我还没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呢!”
可第二天一早,小少爷就痛斥这个好人了。
胖地主自尽了。吊死在他家房梁上。才洗劫过地主家的人啊私底下又说,可怜见的,老了老了还死不安稳,可怜了那个小少爷,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小少爷在哭呢。他爹虽然是个地主,可心不坏啊,怎么就落了这么个境地。再说,他爹对他好是真好,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说他一看到自己幺儿就想到死去的老伴儿,哪里还舍得去下手。就这么个人,现在说没就没了。
小少爷不会骂人,他只会哭哑了嗓子指责大旺不安好心,明知道他爹想死了还不拦着,还把他带出来,这不是给人递刀子吗。
大旺有苦说不出,也不想解释。想着小少爷有地方发泄总比憋着好,再说往后的日子还长,日久见人心总不会错的。
哭过了,那就该安葬老爹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下一世投个好胎,长命百岁的那种。小少爷脾气也倔,不肯让人帮忙。几个姐姐也伤心,但家里都这么贫苦,凑巴凑巴也没凑出多少钱,小少爷厚着脸皮问大旺借了钱买棺材,找了一僻静处自己挖了土,给下葬了。
这事儿还没翻篇。葬了老爹,小少爷心里空了。你说,人活一世,总得有个牵绊牵挂才活算活个明白,冷不丁,这世上没了一个亲近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往哪儿飞啊还不得哗啦一声坠地。
大旺跟在小少爷屁股后边转,等他挂着泪水晕倒在了坟地,这才抱起他回了家。
为的什么呀?还不因为小少爷是他的念想。
木老爷也是活得明白,临了算是同意了这门姑且能叫亲事的事。
给小少爷熬了些补药,迷迷糊糊地时候给人灌下去。小少爷吃不了苦啊,被人抱着以为还是天真无邪的少爷呢,撒娇意味颇浓得诉苦:“不想喝,太苦太苦了。”
大旺耳根子一红,好声好气哄着:“乖,喝下去就不苦了,喝下去吃蜜糖。”
听着有糖吃,小少爷微微一嘟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糖~”
含着糖,总算睡了个安稳觉。郎中说了,小少爷这是心病,药是不管用的,还是心药才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