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徐徐道:“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臣民。现在是乱世,我们要团结。我怎会在天下未平时,胡乱杀自家的臣子?我也确实得过重病,但两个月前,我聆听到了天人之音,老君以此来告诫我,让我挽回你们,然后我就痊愈了。”
严康再次愣住了,他没想到,刘羡竟然将自己视作他的臣子,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聆听到了天人之音。这让他浑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问道:“您说得当真?”
“当然。我知道你们过得很苦,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整日担惊受怕,每年的所得都很少。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们若不下山耕种,粮食都支撑到秋收吗?若是饿死了百姓,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不知不觉间,严康的手脚略微发抖,同时在冬日里渗出了满额的汗,其中似乎闪烁着铅一样钝涩的光彩。而刘羡也不再与他多说,就将他放了,包括其余被俘获的百姓,也让他们去返回家乡,准备明年的春耕。
严康不敢再回到天公治,而听到了两人对话的百姓们,也像着了魔一般。他们没有回到天公治,而是乖乖地回到周遭的村庄内,重新建设起家园,似乎全然忘了严康。
这情景更让严康失魂落魄,他只带了十余名道童,一路南逃去峨眉治,打算去投奔李阿。只是一路上,他忍不住在心头喃喃:“天人之音……太平真君……”脑海中又忍不住去想四十年来关于蜀汉的种种过往与事迹,胸中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位信仰虔诚的祭酒,一连在风霜中奔波了三日。等抵达峨眉山时,脸颊和双脚都仿佛被细雨淋湿过,面容枯槁,精神衰败,好像几天内老了十余岁。等见到李阿时,他悄悄地哭过一回,以致于愁容更甚,李阿一度认不出他了。
严康告诉李阿说:“我见到陛下了。”
“什么陛下?”李阿莫名其妙,因为现在的巴蜀根本没有皇帝。
“就是安乐公。”严康也顾不上左右还有信徒,在大庭广众下道:“我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的太平真君,汉家天子。”
这一下真把李阿惊住了,他连忙把严康拉进了山门的靖室内,低声喝道:“你疯了!我们不是说好要支持成都王吗?”
严康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天公治的所见所闻告知李阿,并说:“成都王哪里比得上陛下啊?我看陛下头上,已经有帝王气了!”
“胡说八道!刘羡不过是借治好了病,趁机想惑乱人心罢了!”李阿当然不相信这种言论,他见刘羡时,只觉得对方固执己见,当时又面色不佳,哪来的什么帝王气?
可接下来的时日里,前来投奔李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来源五花八门,但原因都是一个:刘羡自称太平真君,亲自招抚并宽恕那些暴乱的天师道教徒,教徒们皆不能生出反抗之心,要么归顺,要么逃走。尤其是快到年关的时候,犍为郡内投降的天师道信徒大增,除了李阿所在的峨眉治外,其余七治已经尽数投降。
这已经完全不是征战,而是纯粹的抚民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李阿见峨眉治内也人心动摇,不禁对几名亲信道:“刘贼这是攻心计,他这一定是诈术!等我都投降了,他怎么可能不开刀?到时候我们全都要上刑场,必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亲信问。
“刺杀他!”李阿自觉想到了一个极妙的办法,道:“现在刘贼为了彰显的宽仁之心,经常到民居露宿同食,据说身边的防卫也不多,我们派个人过去,带上弩机,不信杀不了他!”
再怎么说,李阿身为蜀中三大祭酒之一,天师道教徒是很难对他保守秘密的。他眼下已经得知,刘羡已经率军到南安城外抚民,距离峨眉治不过五十里。找当地的天师道教徒带路,必然能见到刘羡,只要到时刺杀了他,所谓人亡政息,一切风波都会结束。
为了确保此次的行动能够成功,他派自己的独子李续来执行这次任务。
李续当然遵从父亲的命令,他下了峨眉山,花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刘羡的住所,因为刘羡并无隐藏。刘羡当时带了十余名侍卫,在一座名叫福源观的小道观内休息,道观内有百余名天师道教徒。李续找熟人带路,想先混进去摸清情况,然后再设计刺杀计划。
他很轻松地就混了进去,而次日一早,大家一起用早膳的时候,李续便见到了刘羡。
当时百来人聚在一起用膳,膳食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些霍葵槐花等野菜与米饭一起蒸熟,再配上一些薤白。而刘羡身在庶民中间,却丝毫不觉得简陋,大快朵颐之后,刘羡问道:“这是谁做的饭?”
一个穿粗布且带孩子的白净女人站起来,有些慌张和局促,对刘羡磕磕绊绊地道:“陛下,不合您的胃口吗?”
刘羡笑道:“不是,我是想说,这么简陋的食材,你竟然做得这么美味,真是难得啊!回头我让我几位妻子学一学,请给我再添一碗!”
这话说得那女人极不好意思,同时又极为自豪,连忙双手接过木碗,给刘羡添饭。不过刘羡并没有立刻吃饭,而是问道:“你们这边的储粮还有多少,够吃吗?”
女教徒回答道:“请陛下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缺。”
“哈哈哈,”刘羡摇着头笑了两声,继而道:“在贫家总能听到让人开心的谎言。夫人,至少你们缺盐,不然这饭菜里,何至于放这么多茱萸?”
“唉,你们放心,战事半年内就会结束的,只要是愿意回心转意,来向我道歉的人,我会全部宽恕。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也要记得,不要耽误了春耕。”
“我向大家承诺,等我回到成都,今年和明年两年,田租减半!”
然后在一阵欢呼声中,他又嘱咐一旁的侍卫,从军粮中运两袋盐过来,等盐运到之后,刘羡立马前往下一处地点去了。
按理来说,李续应该打听刘羡的行程,继续跟上。可想起刚刚的所见所闻,李续忍不住挠了挠头,他感觉自己所见的,与父亲所说的相去甚远,根本生不起任何刺杀之念。望着刘羡一行远去的背影,他没有继续追踪,而是悻悻然回到峨眉治,对李阿道:“大人,我觉得严都功他们说得没错,安乐公确是太平真君。”
他觉得这个道理是很容易想明白的,虽不知死后的结局是怎么样,可现实中若能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呢?死之后的希望与死之前的希望,虽然都是希望,但两者谁高谁低,再头脑简单的人,也能分清楚孰是孰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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