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缺了一湾的银月悬挂在夜幕之上。
街巷里,有几个人快步行走在夜色中。其中一个人身形微胖,和其余几个矫健的身姿相去甚远,走路的速度也相对较慢,好似拼了力,才勉强跟上其余人。他们全部都身穿黑衣,脸颊和额头遮有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双鹰一般的眼睛。
那个身形微胖的人从体态上看,应该是有些年纪了。他的眼睛不复清明神朗,却狠厉精明,写满了赤裸裸的算计。
此人,正是前不久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周显生。
周显生的眼神浑浊暗沉,里面有阴狠奸诈,也有势在必得的坚定。他清楚地知晓,仅仅靠俸禄和仅有的田产,以及长年累月的积蓄,是万万不可能偿还他儿子周世达欠下的全部赌债的。
此次的交易,对于周显生而言,是一个尤为重要的机会。如果事情办砸了,那么他的半生心血就付诸东流了。可如果他办成了,他依然是郭宰相最为信任的马前卒,也能维持此番儿女双全其乐融融的现状。
那一日在清风茶楼的雅间,郭宰相所看到的来自虎头帮的信件,实则是周显生伪造的。他将信中原本提及的五五开分成,改成了四六开,如此,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一成,一万两银子的一成,便是一千两。原本他的计划堪称完美。
可是,郭宰相却说,要拿回全部的银两,要歼灭整个虎头帮。
周显生当晚就没能睡着觉,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灭了整个虎头帮倒也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可如果将全部的银两都交给郭宰相的话,他又从哪里克扣出银子,替儿子周世达还清赌债呢?
后来当他再次收到虎头帮递来的信件,告知他交易的时间和地点时,周显生暗自下了决心。
此时此刻,周显生一伙人来到了巷子深处,在一个宽大破旧的木门前驻足了脚步。一个身形消瘦的黑衣人名叫竹竿,人如其名瘦如竹竿,是此次周显生特别安排的亲信侍卫。侍卫竹竿侧倾低腰凑近周显生,附耳小声提醒他:“大人,我们到了。”只听周显生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竹竿方才欠身替周显生推开了身前虚掩的木门。
纹理粗劣的木门随着外力驱使,发出“呜呜”的低声,随之映入视线的是一个杂乱老破的院子。此处看似是一家杂货铺子的后院仓库,废弃了已有一段时日。院子里堆了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东西,有敞开的木箱,有干枯的草堆,有铁锹扫帚,有破洞的麻袋,还有枯枝烂叶,狭窄拥挤的院子仅留下一条崎岖的小路供人行走。
周显生立在院门口,抬眸盯着前方十步开外的茅屋,茅草歪七扭八、七零八落地垂吊在屋檐处,摇摇欲坠的样子,脆弱可怜,令人担忧是否下一刻它们便会被夜风吹散了去。这令周显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没有成亲的时候,他还没有做侍卫的时候,他还没有遇到郭宰相的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那个时候,年幼的他失去双亲、寄人篱下、吃糠咽菜、食不果腹,那时候的他,从不敢奢望自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乌黑浑圆的眼珠,在黑夜里暗了暗,又瞬间晶亮起来。
周显生跨出脚步,一只脚稳稳地踏进院子里。他肩背挺得笔直,说:“时间刚好。”
茅屋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开门的人是虎头帮的新任大当家大头。大头礼貌又憨厚地微笑着,亲自迎接周显生,尽显诚意。可这份诚意在周显生眼里,却是一种宣示主权的进攻,周显生嘴角上扬,眼里却并无笑意。
周显生仅带了那个身形消瘦的贴身侍卫竹竿一同进屋,留下其余人等在院中等候。
屋里,大头在桌子上备好了热腾腾的茶水,邀周显生一同坐下饮用,还非常好客热情地为周显生斟一杯茶。大头的侧后方毕恭毕敬站着四个红衣壮汉,每个壮汉脚边都有一个大箱子,想必箱子里面装的便是银子了。
大头爽快道:“周大人您咋还亲自来了呀,这些脏活累活让下人们来就行了,或者我们也可以直接把货物送到您府上的。”
周显生沉声道:“不用。”
大头颔首表示认同,立马低声恭维:“周大人为人勤恳,难怪连升三个档次上任刑部尚书,小的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周显生倘若未闻,挑眉佯装抿一口茶。
大头又说:“哎呀大人莫怪,小的没读过什么书,粗俗惯了。”随即转身向身后四个壮汉大声嚷嚷:“愣着做什么?快!快去帮周大人清点数目呀!”
周显生被突如其来的高亢大嗓门惊得一个机灵,举在半空的茶杯晃了晃,所幸茶水没有四溅。周显生故作镇静地又一次佯装抿茶,低头配合着推杯的动作,嘴唇实则根本没有碰到茶水。他放下茶杯,以眼神示意竹竿去同四个壮汉清点银两。
竹竿挨个与四个壮汉进行清点,过程好不仔细,就差把每个箱子里的银子一一拿出来,再一一放回去。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几人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银子与银子碰撞间发出的清脆声响。
周显生倒是气定神闲稳坐如钟,沉默不语,茶水也不再佯装喝了,一副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样子。
然而,粗俗惯了的大头好不尴尬,一开始还在纠结要不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觉得甚是麻烦,打消了聊天的念头,所幸也和周显生一样,练习沉默是金。可是没一会功夫,直肠子粗线条的大头,实在是体会不到沉默是金的乐趣呀,简直是又无趣又无聊,他硬生生地坐着,干巴巴地眨着眼睛,视线飘来飘去不知道该落在何处。他觉得浑身痒痒,却道不出具体是哪里痒痒。
于是,大头翘起二郎腿,又放下二郎腿;坐直了摆正坐姿,一会儿又双手抱胸翘起了二郎腿……周身上下,肉眼可见写满了“难受”二字。
好在,大头喝完第二盏茶的时候,几个随从已经把银子清点完毕了。
大头激动地蹦跶起来,刚想说“可终于结束了”,话还未出口,一阵眩晕突然上头,口齿含糊着:“怎么……了……呜”他双脚一软摔倒下去。大头带来的三个壮汉还没来不及拔出腰间的佩刀,也跟着晕倒了。剩余一个胖胖的壮士呆愣在原地,银光一闪,一把小刀已经紧紧贴上了他的脖子。
周显生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水和碎片溅了一地。等候在院子里的随从们应声而入,齐齐走向仅剩的清醒的胖壮士。
胖胖的红衣壮士瞬间朝周显生的方向跪地下去,很没出息地求饶:“大……大人饶命啊!我……我知道其余的银子在哪里,只……只求大人绕过小的一命!”
其实,竹竿的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无论是紧嘴巴还是硬骨头,只要是个人,只要是个有秘密的人,但凡落到竹竿手上,不出三炷香的时间,任何秘密都不再是秘密。此刻,倒是什么技能都还没派上用处,竟得来全不费功夫。竹竿有些失落。
周显生站起身来,指着几个黑衣侍卫,压着嗓门厉声命令:“你们把人捆了,和四箱东西一起带走。你们几个,把其余的全部处理干净!然后速速跟上马车!”随后,周显生稳步踏出茅屋,整个精神状态明显比来时轻松了半分。而他的身后,几名侍卫拔出短刀,咔嚓咔嚓轻松解决了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大头和三名红衣壮士。
前行的马车上,胖壮士在竹竿恶狠狠又阴森森的眼神威吓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其余六个木箱藏匿的地点,以及守卫情况。
马车抵达郊外一处别院,竹竿揪着胖壮士下了马车,八名黑衣人手持大刀紧随其上。
周显生在马车上坐着,他相当平静地理顺了衣袖和衣摆,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巧圆润的玉坠。他将坠子握在掌心,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原本冷冰冰的坠子在手掌的包裹和摩擦下,温度逐渐上升。待到坠子同周显生的手一样温暖的时候,有人扣响了马车的窗户。
周显生掀开车帘的一角,竹竿轻声汇报:“大人,都处理干净了。”
周显生问:“全部都处理干净了?”
竹竿回答:“是的。”
周显生说:“好,我们走。”
夜色更深了,竹竿和一个车夫驾着装有沉甸甸的十个木箱和周显生的马车,伴随着马蹄和车轮前进的交织缠绕,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别院中一片狼藉,十几具尸体身着普通家丁的服饰,身中数刀鲜血横流,屋内值钱收的事物被洗劫一空,这些都是竹竿精心布置的,把现场伪造成了被土匪打劫谋财害命的惨案。
别院中厅的屋顶上,赫然站立着两个身姿挺拔的黑衣男子。他们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一人开口:“公子,看来事情已经按照公子的计划在进行了。”
另一人说:“今晚辛苦了,你先回去吧。”他抬眸望向城西的某一处,说“我还有件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