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啊？老爷，你说亭子里的人是京都来的？”扶九扬着嗓音问。

“一惊一乍干什么？！前不久，上头传来消息，听说是此人作的文章有谋逆之辞，当今圣上爱惜文生，未将其处死，龙袖一甩发派到我们这来了，”口头县知县道：“又不是头一回了，二十年不是也有个这样的人嘛。”

“流放到我们这？也对，咱们这鸟不拉屎的。”

“还有工夫在这臭贫”，知县一巴掌刮在扶九脑瓜上：“还不去接过来？他要是死在这都没什么事，要是跑了，我们就只能蹲大牢了。”

扶九边跑边想，关自己什么事。

扶九同知县讲在亭子里看见外乡人已是大雨那天的隔日，雨势却愈大，密密的雨线砸在脑袋上，头皮一阵麻。

赶到野郊时，他看到庇荫亭挂着不住淌水的草帘，大雨顺着风往空隙里钻，台阶没着水，他打伞左一脚右一脚地趟过去，掀开帘子。

看见一人抱着行囊团着睡在栏杆上，雨水还不住地往他身上打，脸上跟洗了似的，衣衫贴贴服服的。

扶九走过去叫他，见他不醒，拽过他一条胳膊，猛地向下一拉。一阵顿地声，那人爬起来，面色微愠地看着他。

“我家老爷叫我接你。”

他搡搡那人:“走吧！”说罢，自顾自地快步走了。

身后那人犹豫一下，跟了上来。

口头县知县张献，这边在家打了个盹，醒时就瞧见扶九颠颠地小跑来，后面跟着个人。

“老爷，小的回来了。”

张献慢悠悠站起来，打了老大一个哈气，见那人渐至面前，遂提脸笑道：

“我是这口头县的知县，张献，阁下是京城来的那位？...怎么称呼？”

那人颔首：“江解引，表字瞬之。”

说话间张献已上下略微打量那人：青灰旧衫，衣上晾着水，略显窘困。身量宽阔，颧骨略高眉宇堂正，脸中泛青带些恹恹的病色。

张献内心一笑，背过手看着他：“瞬之小弟一路劳顿，我已备好一切，稍安。扶九，随我来。”

扶九到里屋才知道，知县为防江解引有出逃之心，把自己送去做管家，以便洞察。于张献，不过是想撵走个货头。

半日后，扶九和那个江解引立于一僻郊茅屋前，扶九一愣，噔噔噔推门跑进去，没等江走进去又蹦出来，指着里面道：“太寒碜了，还一层灰。”

江解引走进去，环顾四周。他走到床边，扑了下灰，想放下行囊，未及，见东西被劈手打了出去，他回头。

“我瞧过了，就这一张，”扶九一副老赖之相，蹦达上去，下巴指指：“我的地儿。”

江解引看着他：“你大可不用在这。”

“那可不行～”扶九躺着翻个身，背过人去。

江解引转身弯腰去捡包袱，又零散地踱了几步，扶九没管他，就睡过去了。

扶九半夜清醒，睁眼微亮，一盏既摇即灭的灯，江解引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四周凡不是地的地方都展满了书。他近处也有两本，探手一触，比平常凉。遂心下清明。他辗转一会儿，又面着江解引，忽摸了书掷过去，道：“哎，你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谋逆啊？”

趴着的那人，过了似乎许久，缓缓从双臂里抬起脑袋，露一双眉目，垂在昏昏的油灯光里，变得明明灭灭。

御花园。

那年江解引榜眼及第，正去赴天子为新科进士设的琼林宴。正值三四月间百花初绽，叶柳淡嫩，勾檐雕栏，工巧繁丽，园子里团团吐艳的牡丹恍人眼，落单的江解引一时怔忪。

远远零散的笑声和着脆鸣，藏在山间树影里，许是谁家中榜开怀的好儿郎。

片刻，有脚步声渐近。

“呦，这不是今科榜眼呀！”

江解引回身，看见俩人，已渐至面前。

“我当我辈快迟了，不想撞见江兄。.....江兄何故在此盘桓？”一宽面高额的男子问道。

旁边另个人微咳，拍一下宽面男子，继而抬头道：“愚弟不懂事，唐突江兄了。在下沈微云，字岚逸，这位是......”宽面男子忙打断：“哎，我自己说我自己说！”

沈微云看了宽面一眼，对江继续道：“还未敢请教怎么称呼？”

江解引颔首：“称呼瞬之就好。”

“好，”那人微笑：“瞬之，我与小弟也正往琼林苑，一同罢。”

时至今日，江解引还记得，三年前的探花郎沈微云那日一袭红袍立在白海棠下，飞墨扬袂，容色温雅，他那时想，古书传奇中的风流才子，也就是这般了。

扶九看见江解引顾自发呆，就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听着茅屋外的虫子叫，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