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女孩家驱鬼一事过后,最近搬至金陵城郊的那人能镇妖邪祛鬼祟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即便佘孺再三说他并没有做什么,女孩的父母仍是将报酬硬塞给了佘孺,佘孺不擅长人情交际,没能推辞得掉,只能接受了。
宅子里的廊下,佘孺坐于栏杆上,倚靠着柱子。阳光从一侧倾泻下来,给佘孺的另一侧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佘孺的侧脸俊美无畴,勾勒出了柔和的线条,面向阳光的一侧显得安宁美好,背着阳光的一侧却有些孤独寂寥。
佘孺看着手里的报酬,突然觉得有些荒唐,且不说他不是为金钱而来,首先这事他的确没有出什么力,仅仅是失手直接将附身的厉鬼从人身上打了出来,其次倒是兔子一力将厉鬼渡入了轮回。无论佘孺怎么想,都觉得就算给报酬,也应该给兔子而不是给他,但这兔子不是只普通的兔子,这一点佘孺无法向那家人明说。
“不过是一点银两罢了,你未免将这事看得过重了吧?”兔子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沐浴在阳光之下。
佘孺将银两随意往手边的桌上一放,说道:“这点银两的确不是多大的事,我只是觉得拿着这些银两有点儿违心。”
“违心?”兔子不屑地嗤笑一声,“你那么多年岁是白活了么?在人眼里,银钱是能换来一切的东西,连鬼差都能用冥币来贿赂,拿银两报恩更是惯常的事。你若是不接下这报酬,反而会被人侧目,你有何可违心的?”
与兔子相处已久,佘孺早已习惯了兔子直接明了的说话方式,佘孺本身又是较为温吞柔和的性子,在他人看来,兔子如此说话称得上是冒犯了,但佘孺倒还有些欣赏兔子的率直,更何况,兔子说的是实话,他又何必在意。
见佘孺不反对自己说的话,兔子也不再绕着这个话题,转而向九尾问道:“小狐狸,你在做甚?”
窗下,九尾蹑手蹑脚地徘徊着,看着像是想要靠近兔子,却又不敢靠得过近,维持着三五步的距离,时不时抬头看窗台上晒太阳的兔子,眼神怯怯的。
听兔子突然对自己说话,九尾不由得一抖,但没有退却,小小地向前走了两步,长长的狐尾卷起什么东西,放到了窗台上,兔子的面前,轻声道:“给你的。”说完九尾就跑了,窜回了佘孺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探出来看兔子的反应。
兔子眼睛随意一瞥,面前是十来颗白果,虽然都已去了肉留了核,但每一颗都像被啃过似的,表面或多或少都残留着一些果肉,不用多猜,定是九尾咬出来的。九尾无法熟练运用自己的力量,而剥这个动作对九尾来说实在太难了,只能用牙齿去肉取核。
兔子忍俊不禁,笑问道:“这玩意儿外面的果肉很难吃吧?”
九尾的脸一瞬间皱了起来,似乎是回想起果浆在嘴里炸开,一股腐烂的味道直上头顶而去的感觉,好不容易忍住立刻吐出去的冲动,将白果剥出来,又要靠坚强的意志力继续去剥下一颗白果。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十来回,九尾期间还不小心咽下去些白果的残渣,事实证明白果确实有毒,兔子吃了一点事都没有,九尾却拉了肚子。
想到白果苦涩的味道,九尾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可怜巴巴地皱了皱鼻子,一只爪子伸到了肚子上慢慢揉着。
“吃多了有点腻了呢。”兔子这样说着。九尾刚有些失望,抬眼却见兔子利索地剥开一颗白果,塞到了嘴里。
吃了两三颗,兔子停了下来,抬起头,在九尾热切的目光中,对佘孺说道:“没想到你是个大忙人哪。”
佘孺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兔子。
兔子的三瓣嘴又啃上了白果,但也不忘提醒道:“这又来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有点道行的。”
佘孺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是什么人,但还是不大敢肯定,只面无表情地走向了门口。
一刻钟之后,一个在佘孺意料中的人坐到了大堂的椅子上,佘孺则按照人类的规矩坐在了上座。
能让兔子说有点道行,又是会来找佘孺的人,佘孺一想便知是杜裕衡了。
杜裕衡背脊挺直,中规中矩地坐在椅子上,倒也不介意佘孺忘了倒上一杯茶水,刚硬的脸庞上带着微笑,看着佘孺寒暄道:“佘兄,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很好,多谢关心了。”佘孺顿了顿,“你,和文旖呢?”
杜裕衡保持着微笑,看似不经意地答道:“我们也很好,不过正要着手婚礼的事情,有些忙不过来而已。”
佘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他掩盖了过去,那个瞬间飞掠而过,似乎只是短暂的错觉。佘孺重新换上往日里淡然的神色,问道:“裕衡,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总不会是闲来无事来看看我的吧?”
杜裕衡的神色不变,坦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佘兄,自然是有要事了。”
佘孺淡淡道:“请说。”
“佘兄,你应该知道,从古至今,无论家中贫富,或是身份贵贱,人们都极其看重自己的身后事。”杜裕衡缓缓说着,时不时用余光瞧两眼佘孺的反应。只是佘孺面上无甚表情,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杜裕衡无从判断佘孺的想法,对这事到底是感兴趣还是反感。
杜裕衡只得继续说道:“今上欲修建皇陵,命父亲与我督造。我们虽想尽力完成,但是我毕竟修为有限,许多符阵我无法独自去完成,实在是心有余但力不足,所以我希望佘兄你能来帮我。”
佘孺闻言,却是不语,只垂头思索着。
杜裕衡恐佘孺拒绝了,连忙补充道:“若是佘兄能够帮我完成修建皇陵的事,丰厚的报酬自然是不必言说的,另外,我可向今上举荐佘兄你这样的能人异士,佘兄今后必定仕途坦荡。”
“裕衡,我与你一同前来金陵,这一路,你大约也看清我的性子了。”佘孺加重语气,“我向来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是不愿为官的。”
“好,那便不说出仕之事。佘兄,刚刚我已说了,建造皇陵所得报酬必定丰厚到人一辈子享用不尽。”杜裕衡循循善诱,“若你愿意助我,那么多的报酬足以让佘兄你云游四海,且不用为衣食住行之事担忧。”
佘孺一笑,笑里带着几不可察的不屑,“孑然一身,不带一丝一毫累赘,方能称之为云游。”话外之意不难听出,这是委婉地拒绝了杜裕衡。
杜裕衡却佯装没有听出佘孺之意,自顾自地说道:“佘兄不必急着给我答复,想好了再来找我吧。进了金陵城,佘兄只需言明寻金陵杜府,自然会有人给你指路。该说的我已说完,这便告辞了。”
见杜裕衡起身告辞,佘孺也站起了身,直言道:“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杜裕衡拱手道:“佘兄客气了,再会。”转身离开时,杜裕衡却在心里嘀咕着:佘兄似乎与刚开始见到时不同了,是哪儿出了差错了?
确定杜裕衡已经走得够远了之后,兔子才带着九尾进了大堂。
蹦跶到佘孺身旁的桌上趴着,兔子望着远处杜裕衡的背影,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像挑菜时评价菜的好坏一样,说道:“这男娃天赋不错,只是身上没多少功德福泽,注定与得道无缘,真是可惜了。”
佘孺侧目,惊异道:“你能看出他的功德福泽来?”
“当然看不出来,老夫又不是功德簿。”兔子回答得理所当然,反倒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佘孺,“是老夫听出来的,这男娃开口闭口报酬啊、仕途啊,对凡俗之事看得太重,功德福泽自然也不会深厚了。”
“原是如此啊。”佘孺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平时能想得到的事情,怎么失了内丹就给忘了呢?
佘孺是当局者迷,自杜裕衡与他谈话开始时,虽看起来他是听着,但心思都不自觉地飞到了没来的那人身上,全副心神只分了一小半在杜裕衡身上,自然察觉不到这样的细节。而这件事,佘孺自己当然明白不过来。
兔子偏过脑袋,晶莹剔透如红宝石的眼眸注视着佘孺,为了确认而问道:“你会去给皇帝造那什么皇陵吗?”
佘孺摇头,果决地答道:“当然不会,我既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丰厚报酬,更不愿入朝为官,建造皇陵之事我不感兴趣,同样,此事本就与我无关,我何必掺和进此事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兔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老夫不喜欢这男娃,看人的时候带着股傲气,好像自以为高人一等似的。”
佘孺微微点头,说道:“如你所说,他的天赋不错,在人群之中,应属上等的,他自小也知道,被人放在头顶仰视惯了,有些自视甚高实属正常。关于这点,你实在不必介怀。”
“不是介怀。”兔子瞪了佘孺一眼,“老夫只是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着人时总在心里打着别的主意一样。”
佘孺不再言语,随便兔子怎么想就怎么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