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正欲横眉,怒气上了眉梢又渐渐隐去,化作低低的絮语:“朕问你,你老实作答,这毛病,是不是‘寒香断’?”
“回皇上,这……”徐太医一把老骨头都快哆嗦起来了,“看这症状倒有几分相似,但中了寒香断的人,尚无存活下来的先例……臣实在不能断定啊皇上!”
昭帝负手而去,径直走到榻前。只见沈青瓷微微扬起了嘴角,眼里满是嘲弄的神情:“正是寒香断。此毒,无药可解。想必皇上,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你这性子,同幼莲一样倔。”昭帝静静地看着他,“你们长得也很像。”
“是啊,正是你的幼莲教会了我,怎么在寒香断的剧毒下苟延残喘。”沈青瓷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可你少对着我演什么温情戏码,我不是她,她犯了傻地爱你,我却不会。我对你,只有恨。”
外面传来尖细的一声通传:“安平县主到——”
沈青瓷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枕水,一席宝蓝宫装,发髻是更为端庄成熟的飞仙髻,发髻正中压着一支朱雀钗,明艳艳的颜色真正的晃眼。靛蓝的宫绦垂在裙边,显出难得的温柔守礼。她优雅地行了礼,朱雀钗的雀翎竟不曾颤动半分。
昭帝叹了口气,声音里愈发展出远超出他年龄的苍老疲惫:“青瓷,若不是安平,你……是不是宁肯毒发狱中也不会向我低个头?”
沈青瓷长久地注视着薛枕水,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手指,偏过了头:“她,真是太傻了。”
薛枕水碍着皇上在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端得很够。即便如此,她还是逮着机会趁昭帝没注意瞪了沈青瓷一眼。而被瞪的人不仅不恼,还没心没肺地笑开。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待猛然惊觉,忙低下头敛了笑容,可是温暖的笑意却仍是留在了眉梢眼角。昭帝见他情绪好了些,也欣慰许多,正欲再说些什么,喜公公已进来通报:“皇上,太子殿下有事要奏,正候在御书房。礼部侍郎何有舒何大人也在,说是有要紧事需面禀。”
昭帝又关照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余下沈薛二人大眼瞪小眼。
御书房内。
太子叶与熙一身杏黄色蟒袍,赤金冠光芒灿烂,映着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何有舒跪在太子之后,毕恭毕敬,礼数周全。昭帝的脸看不出表情,只微点了头示意他起来。
“启禀父皇,儿臣奉命搜查沈府,搜出黄金万两、兵器千余……龙袍一件。”叶与熙垂首,眼中满是愤懑,“沈青瓷狼子野心,绝不能轻饶!”
“混账!”昭帝一拍桌案,桌上的青玉笔架同盘龙鎏金镇纸俱都跳了一跳。叶与熙屏住呼吸,不敢多说出半个字来。
“兵器千余?兵又在哪里?他一介书生,杀了朕便能当皇帝了?”昭帝怒极,冠冕上的旒珠都晃动起来。他自知失态,沉默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要杀朕,必然是因为恨……而不是为了这皇位!好一个栽赃嫁祸!这些年,朕就教了你这个?”
何有舒忙道:“皇上息怒,听臣一言。即算……即算殿下行事上略有不妥,但沈青瓷……沈公子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排除,把他留在宫里实在危险。何况,外头……风言风语,确实不合适啊皇上!悠悠众口,人言可畏,望陛下三思呐!”
太子也慌了,方才从容的姿态瞬间破碎。他连连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昭帝以指节揉着自己的额头,末了负手背过身去:“你们先退下吧。”
随后,他只带着几个亲随在御花园偏僻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此时正是盛夏,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开得到处都是。汉白玉的石栏,常被泼得洋洋洒洒的绚丽紧紧簇拥。九五至尊,踏在夏季繁花似锦的路上,皮肤上传来的炽热却在心里不知所起的荒凉面前一败涂地。
可是这点微末的痛,又怎么抵得上寒香断发作时的千万分之一。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眉目温柔的女子,就像在心上种下了一株常开不败的桃花。时间越久,它便越茁壮,那交错盘绕的根系深深扎进心脏的每一丝缝隙,牵扯着他今生的心跳和挥之不去的伤痛。
青瓷,你只知我负了她,负了你。你们身上种下的寒香断,固然是我面对你时一笔还不完的债——可是,你可知我的身体里,也有另一番寒香断在侵蚀着撕咬着我呢?
昭帝回忆起榻上那个苍白却依旧傲气的人,明明你从未见过幼莲,明明你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指责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还口的欲望?为什么你偏偏长成了和她一般模样,一般脾气?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恨不能要我万劫不复,却要顶着众臣的压力把你留在宫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
寒香断,果然无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