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长安城里的酒肆茶坊无不谈论着同一个话题,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似乎都能对此说上一两句。说的时候必然还要压低了声音,仿佛是什么独家猛料一般,实则不过是公开的秘密罢了。
人人都知道,桃容夫人行刺一事,乃是沈青瓷一手策划。卫将军爱妻至深,冲冠一怒为红颜,擅用兵权包围沈府,惹来圣上不快,被勒令闭门思过,罚俸三个月。而沈青瓷则被押入天牢,等候发落。至于布衣才子沈青瓷为何要行刺皇上,则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第一个版本,皇帝太过昏庸,忧国忧民的沈公子看不下去,而桃容夫人自愿牺牲色相接近皇上,二人通力合作,不幸失败,且合作关系暴露在卫起望眼下。
第二个版本,沈青瓷乃是桃容夫人失散多年的弟弟,因作品深受皇上喜爱被招入皇宫,哪知一个不留神被皇帝轻薄,羞愤之下与其姊共谋刺杀。
第三个版本和第二个版本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桃容夫人年轻时和当今圣上有过一段感情,嫉妒沈青瓷偶获皇上宠幸,想起当年皇上抛弃自己的往事,遂行刺。
第四个版本,沈青瓷家庭不幸,乃是由皇上治国无方,贪官污吏横行所致。桃容欣赏沈才子的生花妙笔,移情别恋,为恋人不惜行刺皇上,替之报仇。
第五个版本,沈青瓷是南方蛮族后裔,意图向北方王朝扩张,便以巫术控制桃容夫人行刺,妄图引起天下大乱,。
第六个版本,沈青瓷是先前被灭门的临川王一脉幸存的唯一一个活口,身背血海深仇,桃容夫人年轻时和临川王也有过一段感情,思及往事,颇有物是人非生无可恋之感,遂行刺。
……凡此种种,多如牛毛。
倒是身在风口浪尖的几位当事人显得很平静。
不平静的人则多得是。
一个是卫襄。桃容和卫起望的独女,如今才十四,便一下没了娘亲,原本挺开朗的一个丫头,整日肿着眼睛,有时说话说得好好的,便会突然流下泪来,无端叫人伤心。
一个是大梦先生。原本想着来长安一趟,有这么个宝贝徒弟可以蹭吃蹭喝蹭住,尽管徒弟说话难听了些,好歹也算尊师重道的。哪知徒弟被皇帝一下打进天牢,沈府也贴上了封条,拎临凛蔺四个跟班也没空陪他闹腾。老人家一个不开心,提着一把阔背刀就想劫狱,吓得阿临“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玩儿命地拖着他老人家的大腿不让去。
还有一个是薛枕水。因着她爹的护驾之功,她顺道获封了一个安平县主。整日跟着宫里的嬷嬷学习礼仪,忙里偷闲才能溜出来看一眼沈青瓷,阿拎拦了几回,最后也就不管了。
刑部天牢乃是重地,可薛相圣眷正隆,薛枕水又是个女孩儿,掀不起什么狂风巨浪,也便放她进去了,只是始终有狱卒守在一旁。
沈青瓷一身麻布囚衣,长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只是多了些憔悴。手腕脚腕上都锁着沉重的铁链,好像能把他整个人都拖得颓唐起来。看到她来,神情却没什么不同,还是那副带笑的眉目,好像是来天牢一日游的。一旁的茅草稀稀落落,散发出潮湿而腐朽的气味,上头还有一片肉眼可见的血渍。深深浅浅。
薛枕水仔细打量了他的衣服,发现上面的确有星星点点的血污,尤以手腕处最为明显。那些原本鲜红的血液变成了暗褐色的斑分布在这件粗布囚衣上,仿佛是囚衣与生俱来的伤疤。
“他们……严刑拷打?”薛枕水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个人从前的模样,那时他过着比贵族还贵族的精致日子。
沈青瓷默默将双手掩在了袖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问:“你带了食盒?是什么东西?阿拎时常也带些好菜给我,牢里的日子倒不清苦。只是入夜未免有些凉,想来习惯也就好了,怕日后还睡不惯床呢。”
薛枕水忙打开食盒:“喏,酱鸭子、豆腐羹、粉蒸排骨、大煮干丝……还有阳春面。”
“……阳春面?”沈青瓷捧起那碗面,习惯性地想要吹去漂在汤面上的葱花,却忽然惊觉,这一碗阳春面里,根本没有葱花。
他挑起一筷子细面送入口中,酱油的味道煮得很醇正,带着葱花的香气——是煮面的人细细漂掉了葱花吧,才能保留了这份口感。细细品着这碗阳春面,面还热着,他仿佛能体会到它的味道顺着自己的舌尖慢慢深入口腔,又蔓延到咽喉,最后渗透五脏六腑,溢满四肢百骸。
沈青瓷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地吃完了这碗面,或许不该用“吃”这样乏味的字眼,至少应该是“咀嚼”或是“品尝”。当搁下筷子抬起眼的那一瞬,他恰好对上薛枕水充满期待的眼神,又忍不住舒展了眉眼,明知故问:“你做的?我可不信。”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薛枕水的那点小得意简直溢于言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若是有酒,那该多好。”有佳肴,有美人,一方小窗里勉强也可赏一赏月色,若是有酒,真是快哉妙哉。
沈青瓷起身整了整自己衣服的下摆,姿态中还带着往日里那种含而不漏的贵气。他轻轻眨了眨眼,最终目光停在薛枕水的眼睛里,“我如今可是朝廷要犯,你别待太久,平白给薛相添麻烦。这番好意,他日再报。”
薛枕水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然后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她终是没忍住,扶着铁栏便痛哭起来,说话的时候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泣不成声,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说完:“我……我怕……怕没有……有……他日……”说完这句话便如释重负,蹲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拼命蹭着自己的眼泪。
沈青瓷蹲在她身边,伸出手拍拍她的后背,像哄一个孩子:“我不会死的,别哭了好不好?我活到现在,遇见过那么多人,可是只有你……哭的样子最难看。”
薛枕水闻言佯怒,伸手去推他的肩,回头却瞥见沈青瓷的手腕上,一片暗红的血痂。
沈青瓷发现她看到了手腕的伤口,也不再掩饰,抬手擦去薛枕水脸上的泪痕。可不料他这么一动,原本愣住的薛枕水突然间再次泪水决堤。他只好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抹去她那源源不断的眼泪:“我不会死的,不会的……我最不喜欢欠别人情了,不把人情债还光,怎么敢轻易就死了呢?”
薛枕水不看他,任他微凉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脸颊。沈青瓷拍拍她,把她揽在自己的肩头,她闭着眼睛拼命点头:“嗯、嗯……我去求佛求菩萨,求玉皇大帝,求王母娘娘……我知道你不该死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把脸洗一洗,收拾干净就回家。”沈青瓷扶她站起来,“这段日子,可千万谨言慎行,能不来,就别来了。”
说完,手上加重了力道推她出了牢门。
她走之后,他盯着牢门出神地想了很久。
他从没有亲眼见过谁可以哭成这副模样,好像所有情绪都宣泄在这尽情一哭之中。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世上竟真的有人,可以把眼泪哭干。
沈青瓷,你明知道她心里始终都有莫成玉,你明知道。
你就是心存侥幸,以为这一把伤心泪便算深情厚谊了。呵,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可笑呢。可你到底是要还她的,为了她为你流的泪。
那阳春面温暖的感觉还在,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入夜,天气渐凉,沈青瓷把自己蜷缩在墙角,手中死死抓着一把茅草。腕间的血痂再度崩裂开来,染上黑色的镣铐却了无痕迹,可是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温度从那个伤口里不断涌出,争先恐后地拥抱那副沉重而寒冷的锁链。天牢里的每一颗尘埃,都像一粒碎冰,寸寸吞噬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撕开那道伤口钻进他的血管,好像要将他全身的血液冻结,要将他的呼吸都凝固。
沈青瓷只觉自己是一个喝醉了的人,而疼痛就像烈酒一样让人沉迷,让人疯狂,让人扭曲到深深爱上这种伤害了自己的东西,却失去了所有喊“停”的能力。他狠狠地将自己的手砸向地面,镣铐将原本的伤口磨得更大,鲜血汩汩流出。几日未曾修剪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手臂,霎时间便是旧伤叠着新伤,一重又一重,狰狞得让人害怕。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那写诗作画把酒烹茶的手竟可能是这样的。
可是他已不在乎,血液流过皮肤的感觉很暖,至少能给他片刻的清明。
他曾经恨过这样的自己,这个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疯子。但后来,他渐渐学会习惯。他知道薛枕水心里,有一个莫成玉。然而明知莫成玉是敌非友,他就是迟迟不肯下手,为的不过是怕枕水最后真的看到一个这副模样的沈青瓷,那个和所有人眼里都不一样的沈青瓷。
他听到,悠长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