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师傅是在街上把我捡回来的。”
苍老的诉说在空旷的石头宫殿里回荡。石头宫殿做工粗糙,风格也十分粗犷。线条不加雕琢,有股锋利的森寒。不过好在它十分宽敞,这让讲述者不用费力就可以借助回声使自己的声音传出很远。四周滴水的石壁上爬满藤萝,绿油油的一大片,叶片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地上也长有藤蔓,从四面绵延至宫殿正中的卧榻边。那副卧榻也是石头雕的,上面铺满了鲛人的鲛绡,蚕妖吐出、蝶妖织就的玉缕云锦。无论哪一种全都价值连城。
这种原生态的装修风格一看就知道是妖界中人修建。毒娘子刚来的时候还很不理解。明明有钱到可以住在明亮轩敞的大屋里,为何还要自虐似的猫在阴暗潮湿底下宫殿?又不是所有的妖都畏光怕阳。不过当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又一年之后,她就突然明白了。就是要建造的和仙域伟光正的风格大相径庭,以此来提醒每个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你就像这里的一切,哪怕再光鲜亮丽、价值不凡都是永远见不得光的。
毒娘子是妖界明面上唯一的神台修士,至于明面之下的有几个,这没人知道。作为当代妖皇月羲和的师傅,毒娘子其实力之强大曾经帮助爱徒在百年之内以雷霆之势干掉了熊族、豹族的族长统一了妖界,使得当年刚刚化形没多久的月羲和一举坐稳了妖皇的宝座。
直到现在,月羲和已经是坐忘修为了,强大的一丝上古神族血脉让他无往不利,攻必克、战必胜。君临天下的霸气使他看起来不怒自威,绣着金色花纹的月白色的长袍把他永远都笼在一蓬朦胧的月光里。月羲和的头发很长,但他从来不束发,他喜欢披着满头的乌发看他们在自己运功时舞动的样子,就像一只只挥舞挣扎的触手。
可是现在。君临天下霸气威武的月羲和跪坐在床榻上,任由一个老妇人摆弄他从来不束的发,姿态乖巧的就像一只午睡的猫。他的头发顺滑柔美,从不像他的人那样霸道。
这世上能够把月羲和的头发束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唯一的师傅毒娘子。所以每当妖界有什么庆典要求妖皇衣冠楚楚的出现在他的子民面前的时候,月羲和的手下就会排队跪在毒娘子宫殿门口求老夫人亲手给爱徒束发,以免失了妖界的体面。
万年过去了。为妖族至尊月羲和束发成了当年那个血杀四方亲手把豹族族长丢到虿盆里的毒娘子唯一的用处。但妖族众妖丝毫不敢对她不敬,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的活到今日很大程度上是沾了这个老太婆的光。
随着月羲和实力的日益强大,人性在他的身上显得越来越浅薄。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毒娘子还活着一天,月羲和就永远是个孝顺乖巧的徒弟。他们就会一直拥有一个会偶尔大发慈悲的妖皇。
毒娘子是牵着月羲和良知的唯一一根纤细柔弱的丝。
“当初,师傅是在街上把我捡回来的。”
毒娘子又在重复絮叨。每次为月羲和束发的时候她就会这么絮叨。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月羲和知道这个把自己养大的老人已经太老了,老到神志不清,老到来来回回重复同样的话。他很无力也很心疼,但无可奈何。师傅早年练的是邪功,虽然进度神速但却是拿寿元做代价的。这使得师傅有神台修为,寿命却比不过入世境界的小妖。
师傅这才几万岁啊?绝对不超过三万,正是神台修士最为精力充沛的年纪。据说仙域的陆离仙尊常年保持三十岁男人的面容,他比师傅还大了一千岁,看起来却比她的孙子还年轻。
“知道啦,师傅!你当年是被师祖捡来的。师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月羲和低声应和着,他感觉到自己乌黑的发被师傅握在手里一遍遍的梳通。毒娘子干枯的手穿过月羲和的鬓边额角,她连今天早上见得什么人都记不住,哆嗦的手握不住杯子。但给月羲和梳头的动作却依旧轻柔。
月羲和不回头,他神情安详温柔,任由老妇人摆弄。毒娘子跪坐在他身后,穿了一身黑的衣服,鸡皮鹤发的样子和月羲和美若天仙的容颜出现在同一幅画面里令人有种吞苍蝇一般的痛苦感。
没错,就是美若天仙。月羲和的原身是月宫的桂树,吸收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月华灵气,却偏偏长成了男儿身,相貌上半点不像砍了它无数年的吴刚反倒和嫦娥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他很不幸,因为要是化形在上古时期他一出生就会是神邸;他也很幸运,因为化形晚也让他躲过了百万年前的神魔大劫难。
“师傅,你放心。等徒儿一统天下,一定把师公找来和你团聚。”月羲和不知道自己的师公是谁,但他有自信一定能找到,哪怕找不到活得也要找到转世,索性幽冥的冥君是不敢违逆妖皇的旨意的。
“我当年啊,才十二岁,是被师傅从大街上捡来的。”
月羲和愣住了,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听到不一样的句子。他不敢乱动,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侧耳细细聆听鬓边喃喃的低语。
“当年我啊,才十二岁。也许是十一岁?不知道。打从记事起就是乞丐,谁管你几岁?那时候啊,我打架很厉害的。赤手空拳就能打跑比我大两三岁的男乞丐······”
随着毒娘子的诉说,月羲和生平第一次了解了她师傅的曾经。一卷时空回溯的长卷在他的眼前展开。那是一个自己还在月亮上凭本能吸收月华灵气的时代。随着毒娘子的娓娓道来,眼前的空气就像发黄的画,生动又模糊的泛起涟漪。
毒娘子最初也不叫毒娘子。她叫“飞”,有名无姓,是个识的几个字的乞丐老太太给取得。不过后来那个养大她的老太太死了,就没人这样叫她了。那时节有名无姓的人有两种。前者是修仙中人,由师傅赐予名号常常只有名而无姓,以此表示和身为凡人的自己告别。另一种是为奴为婢的卑贱之人和倡优乞丐这样的下九流,他们不配有姓,免得玷污祖宗。
飞就是后一种人。
飞的战斗力强悍,十岁时养她的老太太死后她就独自出来混了。凭着拳头,她得到了青帽胡同一家暗娼后门的位置。每天傍晚,这家后门就会抬出一天的泔水。那是嫖客吃剩下的,鸡鸭鱼肉混在一起,对于乞丐来说是难得的大餐。
那时候的飞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十四岁以后能长漂亮点,听暗娼馆里的龟公说,漂亮的女人自有男人上赶着给她们送吃送穿。
那得是多好的日子。
遇见师傅的那天特别的冷。真正的寒冬腊月。临近新年,暗娼馆一连几天生意都不好。飞裹着身上的破麻袋片子,真心求乞馆里的姐儿们能碰上几个大方的恩客。连着几天没有泔水送出来呢,飞冻饿交加,难受的浑身打摆子。
她知道自己这是病了。同样的病在两年前夺走了世上唯一对她好的那个老乞婆的命,从此之后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了。她不把自己当女孩儿,和一堆混小子混在一起打群架,跌跌撞撞的活到了今天,自认为自己比蝼蚁便宜的生命没什么好留恋的。
纷纷扬扬下了两天的雪停了,化雪的寒冷则更加彻骨。这里的龟公人很好,看见飞蜷缩在墙角也没赶人。要是躲在一些大妓院的后门,会被他们的打手臭揍一顿赶走的。
一片比雪还白的衣角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飞的眼里。是谁?不会是妓女,这是男人的衣服样式,也不是龟公,这里的龟公都穿褐色的短打。更不会是嫖客,你见有谁穿了一身白的出来嫖?这是找乐子还是找晦气?
仅凭衣角,飞就确定站在他眼前的是个阔绰的主。这一刻,生的渴望压过一切的寒冷、饥饿和病痛,让她早就动弹不得的躯体焕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力。她确信如果自己是读书人,她会用全部的才情来讴歌那人的伟大;如果自己是个健壮的男人,她会毫不犹豫的向那人献上全部的忠诚;又或者她是名峨眉婉转的绝代佳人,不,哪怕只是眉目清秀的小家碧玉,她也会立马开始暗送秋波好祈求对方的青睐。
只要,那人救救她。
可她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只能伸出僵硬的手,打开蜷缩的指头,艰难的扯扯那片白的扎眼的衣角。努力抽动嘴唇,吐出三个字。
“救~救~我!”
声音小到微不可闻,不过好在那人听到了。雪白的衣角落在了地上,遮住了同样白的鞋。是那人蹲下了!无边的欣喜冲上心头,飞很想笑,可是脸被冻得发木,没有知觉也做不出表情。
白衣男子把裹着麻袋装的飞抱在怀里,没有丝毫的嫌弃。飞害怕蹭脏了他的白衣,努力的往边缘挪。可他毫不在意,用力将飞揽住。
好舒服的怀抱。只是为什么感觉不到热气?飞疑惑了。但她不会发问,一方面是冻得说不出,另一方面是她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有秘密的。十二年来学不会看人脸色,飞就没资格在乞丐圈里混。
白衣男子俯下身替飞把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直起身子让她看清他的模样。
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长到飞平生仅见的睫毛,下巴的轮廓干净利落。
那是飞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脸,也是她未来几万年每次合上眼都会浮现于心湖脑海的面容。
“你快死了。你知道吗?”
这是陆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