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是解除了,可各家都大出血,如今各个脸上气色都不见好,从前面对着荣亲王还有几分世家底气,如今,却是连这最后一点体面也消失干净。
“把咱家剩的东西清点清点,看看还有什么得用的。”
怀秀将事情吩咐下去之后关了门就去找方硕等人将埋在后院茅厕里面的金银首饰挖出来,她不怕这些东西被乱民抢去,事实上她还专门在外头留了一部分给人抢,前提是不能要上头的人知道他们还有多少东西可抢。
“幸好这次留了个心眼儿,不然东西丢了事小,让荣亲王探了咱们的底才真了不得。”
方硕把从弟兄们口中得知的事情委婉地同怀秀提了提,事关要紧怀秀连姜怀瑜都没说,索性烂在了心里,他们既然上了荣亲王这条贼船那之后便再撇不清,与其不情不愿地跟着一个主子不如一心一意辅佐干净,哥哥是个直肠子,这种事情要他知晓了也没甚用处。
“可惜亏了姑娘那许多银钱,将军说是……”
“怎算得亏了,这些日子来多仰仗你们兄弟帮衬,北大营之中多是你们朋友亲旧,姜家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人命总比银钱重要,便当是为子孙后辈积福了。”
如今姜家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怀秀手中,她的意思也就代表了整个姜家的意思,用这黄白之物结个善缘,以死换活,当是他们赚了才是。
“姑娘高义。”
姜家拿出的那笔钱连方硕看了都咋舌,可人小姑娘愣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捐了,不仅拿了出去还连姜家的名也没让留下,虽说也是为着避嫌,可到底解了北边燃眉之急,旁人不知晓内情,方文涛的亲信却是因着这个认定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姜家姑娘做嫂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们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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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母如今精神头越发不好,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将怀秀叫来问了问底,怀秀让人藏了东西的事儿她是知晓的,所以在别家因着钱财所剩不多而心慌时她却没表现出悲痛来,倒是姜成与李氏两人不知晓此事,也同外人一般觉着自家一穷二白。
“除开摆在明面上的那些,埋起来的金银地契一样没少,我已经叫底下的人连夜将金锭捶成了金箔,连着地契房契田契一道缝进了夏天的衣裳里,都放箱子底下装着呢,往后再有什么就要人拿油布垫了穿身上,您便放心罢。”
为着掩人耳目面子上还是摆着些银锭,钗环这些东西一早便收好了捶成金块儿银块儿,有珠子翡翠什么的早换了实用的东西,如今各家都这般,也没什么体统不体统。
“好,好,好。”
姜母一连说了三声好,心中大石落地便再不为此事挂心。早前逃离京城时颠簸一路已叫她亏了身子,如今再经了乱民那一出却是将剩下那点底子也亏个干净,她自个儿心里也隐隐猜着些,可老人家不觉悲戚,经了这许多事如今的她很有股子看透生死淡漠荣华的豁达,荣亲王那件事过后她已不指望姜成什么,所幸姜家还有怀秀兄妹两个,好,好啊。
“姜家往后还需你同你哥撑着,哪怕是嫁了人成了别家媳妇也别忘了你是从姜家门槛跨过去的,为人妇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教训子孙铺展家业更是理所应当,可做女人但凡受了委屈,也只有娘家人能不问对错给你撑腰,你们兄妹感情好无需我担心,可秀丫头你得记着,哪怕心里再不痛快那也是你亲爹亲娘,哪怕是为着个人名声,真到节骨眼儿上你不能犯糊涂!”
老人家已许久不曾这般严厉地对怀秀说过话,好似攒着一口气,哪怕是少活一时半刻也要将事情交代清楚。
“祖母……”
怀秀也觉出了不对,虽说一早便叫大夫来看了知晓总不过这一两月,可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舍不得,从前受那些个冷落说没埋怨是假,可姜家对她好的人本就不多,眼睁睁的,却又要少一个。
姜母拍了拍怀秀的手要她别哭,干瘪的手背上血管突得越发厉害,那双遍布老人斑的,快要将生命流干的手死死抓住一双年轻细嫩的手,好似要将这青色传承从血管里直直灌入新的躯壳中,凸出的指节牢牢卡住那白皙的手指,硌得发红,硌得生疼,却是像要这双手好好记着,家族的担子一旦背上了,哪怕是摔破头磨破皮,哪怕是断骨抽筋也不能放的。
“祖母……怀秀心里苦。”
“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好苦的,把你哥叫来,好孩子,你跟你哥还有姜家,好好儿的,啊。”
怀秀跪下给姜母磕了磕头,抬头最后看一眼那张曾经威严不可侵犯,如今却满是风霜凌厉不再的脸,再忍不住呜咽,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门,含英从旁已泪流满面,姜母自己看着怀秀离去的方向却笑得甚是松快。
她十六岁嫁进姜家做媳妇,十七岁为姜家诞下嫡子,二十便执掌姜家后宅,当家数十载,她从不曾薄待庶出,更未与公婆红过一次脸,丈夫敬重她,庶子庶女孝顺她,里里外外都挑不出姜家媳妇一句错处,五十年了,她虽无功,可也挺得直腰板担得一句无过,如今留下怀瑜兄妹,她无憾了。
是夜厉城李家南厢房传出戚戚哭声,次日清晨上下皆白,唯余双目通红,荆钗素面,粗布麻衣,谢宴避席,不动薪火,撤换荤酒,再不与人走动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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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别家万没有在人屋檐下停灵守孝的礼,姜家兄妹都是明白人,没等主人家暗示便主动裹了姜母尸身抬进临时买下的宅邸,早前乱那一阵儿跑了不少人家,屋舍多有空置,里外算下也没花多少银钱,这之后便是寻现成棺椁,从前在京中虽说早备下全套,可逃难之时自不能带着的,如今除了寿衣寿鞋之外都得另备,坟址也得请先生郑重挑选,虽说长久不了,可总得保佑子孙有个好前程,将来得返京中才好将寻个日子迁回祖坟与祖父合葬。
生母去世姜成即便是再怕丢脸也还是得出来撑门面,李氏也好似想通了一般,立于人前不哭不闹不诉冤屈,也不再提她的方瑶,安安心心做姜家主母,只如今姜家上下只认怀秀兄妹两个,说是他们夫妻两个主持,真正奔走的却还是两个小的。
李母也知孩子难处,有意叫李进帮衬,偏偏韦氏上下撺掇摆明了要从中捞些好处,迫于此也只好作罢,好在两个孩子争气,虽不说面面俱到,可该请的宾客一个没落下,里外调度祖宗规矩样样周全事事体面,以两人年龄阅历能做到这些实属不易,只到底身子不是铁打的,里外奔走不说还得守灵哭丧,更兼心中悲恸难耐,这大大小小乱七八糟挤作一处,等诸事妥当兄妹两个竟相继倒了下去,整整昏睡两天才醒转过来,原本脸上肉就少,如今更掉了个干净,衣袍挂在身上空捞捞的,任再狠心的人看了也得抹眼泪道声难得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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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母去世怀秀的亲事自然得往后推,方文涛也没说什么,只时常将方硕叫来好生叮嘱,当初来厉城救急之时他便想着借机会看怀秀一眼,如今姜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更不肯走,只为着避嫌不敢总往姜家跑,心中挂念却又不敢与人说怕坏了姑娘家名声,看得梁旭不知该骂他蠢还是赞他痴情。
“你在这处瞎着急又有甚意思,就是急死你她也收不到半点风声。”
他这兄弟战场上的能耐绝对没话说,再奸猾的敌人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更兼此人天生一副牛脾气,犯起倔来就是他父王也没辙,谁曾想他偏偏栽在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手里,真真一物降一物,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积攒多年的恶气总算能吐个干净。
“我可是听织锦说了,那人昏睡两天过后瘦得越发厉害,双眼通红成日不见一丝笑,头发干枯面上青寡,从前还算得娇俏可爱,如今却似个厉鬼般吓人,得亏你们未成亲,趁早毁了婚另寻个美人儿定下,京中来的那些个贵女一个赛一个好看,有我替你保媒,想要什么样的……哎哟!你打我作甚!”
“打的就是你!”
姜家宴请宾客当天他也巴巴去了,只远远瞅着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敢跟人说,那时的小姑娘已清减许多,穿了一身白衣更显单薄,面上青白青白的好似出气声大些都能在她皮肉上戳个洞一般。还是从前圆乎乎的好,似这般看得人怪心疼。当初他已觉着这人当是瘦到了极致,如今听梁旭这般说想是越发不成样子,他听来只觉难受,哪里还容得此人说风凉话。
“我也是为你好,半句感谢没有还动上了拳头,这兄弟当得憋屈!”
方文涛对着亲近的人总少些顾忌,瞧梁旭这般也不退让,瞪大一双眼睛骂到:
“人家已经吃了这许多苦,你竟然还这般,这般刻薄!”
梁旭不过是逗逗他顺便替媳妇试探试探,如今见这人动了真怒才笑嘻嘻凑上去说是玩笑话,说的人没往心里去早揭过这茬,可听的人却是记得稳当,从梁旭那处回来后便不再犹豫,提了东西便往姜家新置办的宅邸走去,见不着怀秀见见大舅子也好,总归不去姜家他安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