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羽独自走在这条小巷，走进205号，院中绿树已然变成枯叶。这是完全进入了秋季。陆小羽来到H城已快3个月，却好像走完了一生的感觉，是陆弦儿的一生。她坐在桂花树下，望着天空……她是倦到了极点，微微闭上眼，便睡着了。

陆弦儿倚在楼道里，黑色话筒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两只手指却掰来掰去，顾自玩着。黄昏的阳光照耀着这个少女般清澈的孕妇。你甚至不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点伤痕。或许，所有的伤痕，都已被肚子里这个小生命抚平。她悠然地靠在那里，和电话那端的人说话。

赵逸乾说：你把孩子拿掉吧。生下来，也是罪孽。

陆弦儿说：不行。

赵逸乾说：你想过孩子的将来吗？

陆弦儿说：我连现在都给不了，还给将来？反正，我是要生下来的。

赵逸乾说：你想清楚了吗？这是日本人——是我们民族敌人的血脉！

陆弦儿说：我不管！他是我的，他是孩子，他是干净的。

赵逸乾说：我不同意。

陆弦儿说：你没有权利。你把钱汇给我就好。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取了田中的命，你以后都要养我！

赵逸乾无奈地说：你这个女人，你的同胞都在抗日，你却要生个敌人的孩子！他是你的敌人！

陆弦儿反诘：你的同胞，帮助你杀了敌人，你却要杀了你同胞的孩子！你才是我的敌人！

赵逸乾还要说什么！

陆弦儿挂了电话，依然靠在那里，仰面望着天空。或许，在那无数的时刻，她都有想着陈珍禾。第二年，她把孩子交给朋友辗转到了赵逸乾的手里，她只留了一封信给他，也只两句话：“赵逸乾，这也是你的儿子。把他养大，教他做人！我要去别处了，此生不会再回故土。另，终有一日，将吊坠还给珍禾。珍重”

陆小羽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虚汗。她一摸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屋子里的灯亮着。她想，应该是唐莞尔回来了……

陆小羽急匆匆地走进屋子，看到坐在客厅里的，却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陆小羽不禁吓了一跳。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靠近老太太。老太太转过脸，看着陆小羽。她眉眼清秀，即便皱纹丛生，依然掩盖不去她曾经的风华与如今的气质。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问：“你是谁？”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陆小羽就不害怕了，反问她：“您是陈珍禾老太太吧？”

老太太一笑。她果真就是陈珍禾。她是陆弦儿口中絮絮叨叨的陈珍禾。她果真是美人，笑起来，只是微微，却将前世的娇美都显扬了起来。她伸手拍拍座位，说：“坐。我也觉得你像个旧识……”

陆小羽并没有立刻表明身份，只作出饶有兴趣的模样，说：“谁？”

老太太笑，说：“我年轻时的好姐妹。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闺蜜，就像你和莞尔一样吧。”

“您怎么知道我和莞尔要好？”陆小羽问。

老太太说：“我会看莞尔的新闻。你和她一起在这里拍电影……我在报纸上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像啊。看你本人，更像。”

“是缘分吧。”陆小羽说。

老太太看着陆小羽说：“你们还都姓陆。”

陆小羽说：“能说说你们的故事吗？”

老太太说：“太久了，记不清细节了。当年她喜欢写字，我喜欢画画。她写了不少字给我，我也画了很多她的画……不过，打仗的时候，都被毁了……我记得有一张画，就是她靠在桂花树睡着了，还淌了一下巴的口水……真是一点都不像大家闺秀……不过，她从来都不要做大家闺秀的。她喜欢穿着短旗袍，在大街上走。那时的男男女女，都要说她的坏话。我父亲也叫我不要被她影响。可惜，他们都活不到今天，否则就不会责备当年的她了……”

说起陆弦儿，老太太絮絮叨叨。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起陆弦儿。想起她，老太太仿佛就乘着记忆，回到70年前的青春时光。

那是她人生里最美的年华，遇见同样最美艳的她。因为陆弦儿，她没有再觉得孤单。可惜，日本人进城了，一切都变了。陆弦儿整日流连舞场，和日本军官交往。不但不肯搬离这房子，还建议田中把指挥部设在这里。全家人被迫撤离到乡下的一座宅院。走那天，陆弦儿就站在楼上，看着他们走出这院子。她没有下楼，而陈珍禾也同时就嫁到了唐家，免去家人的唠叨，却也失去了随意出入家门的自由。只有在小裁缝那里，还能遇到陆弦儿。见到她的几次，都已觉得她憔悴了。每次劝说她离开田中，她都不同意。

有一次，她问陆弦儿：你是真爱他吗？你是真要跟他去日本吗？

陆弦儿说：我能留下来吗？我会被人撕碎的！

她说：不会。

陆弦儿问她：我能去哪呢？你家，还是唐家？

她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陆弦儿说：现在如何，当初又如何？

她总是把自己弄得极其轻佻。但陈珍禾知道她不是轻浮□□。她总有自己的逼不得已。后来，她遇到赵逸乾。赵逸乾只说，你不要错怪她。别人可以，但你不能。她追问。赵逸乾只说，弦儿有不得已的苦衷。那时，她曾怀疑陆弦儿是地下组织的工作人员。但在很多年后，赵逸乾离世前，曾打过电话给她，问她：你知道弦儿在哪里吗？

她说：你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

赵逸乾问：你还生她的气吗？弦儿当年接近日本人，一是为了自保，她没法做贞洁烈女而不要自己的性命；二是为了保你，她说如果非要有个人去伺候日本人，她去好过你去；三是……我和她的交易，她助我们刺杀田中，我帮她离开这里……你不要怪她，她吃了很多苦……走的时候，她说会再回来；可能，她早我们一步走了……

她在电话这端流泪。

他说：我也快走了。到了那边，如果能遇到她，我会叫她托梦给你。

他挂了电话。她还坐在这端哭。这么多年，她常常梦见陆弦儿。可是，都是她们年少时的场景，却从来没有如今的模样……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曾有过。

老太太回忆，眼角溢出泪水。但她还是一笑，说：见笑了。年纪越大，越惦记心里遗憾的事……多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她，握着她的手……

陆小羽伸手握住老太太的手，眼睛不禁潮湿。她说：一定会的。

老太太抬头望了望时钟，说：迟了，赶紧去睡吧。我也去睡了。

陆小羽有好多话想问她，又不敢。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有说“晚安”。她是想着来日方长，可以慢慢问，细细说，可是，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给陆小羽做了早餐，就离开了。离开时，留了一张纸条和一枚钥匙给陆小羽，让她转交给唐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