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对于兄长的最后印象,定格在那个六月,海天一色,蓝的透明、蓝的纯粹。沙岸与云朵,又白的纯洁。
一叶小伐木舟,随波起伏,那人立在船尾,执着注视着他的眼神,隔得远了看不清其中情感。
然而心领神会。
扬起来的手臂挥了又挥,与那人遥遥相应。仿佛灵犀间一线相牵。
终是渐行渐远了。
徒留下一地未曾筛落的阳光烈烈,与风都带不走的一颗沉重的心。
那么……那么如今,那人是行了这么远的路,前来寻他的么。
明月泻下银色的光华,长长的冷夜凝结在地上。
他出神地想。
眼前扭曲着编织一场梦境般的游历。
一路上山高水长。越过茫茫之野,黍稷离离,萤火虫的光亮忽闪忽现于草间。渡过无垠碧海,不过一叶,在浪花中载浮沉。穿过密密林间,夜里各种声音都显得诡异,荆棘牵扯住衣摆一角,月华如练,冷清而又遥远。
如同今日。
所以衣衫凌乱、面露风尘之色、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幸好还是熟悉的子瞻。
无论天上人间。
没有人说话。
子瞻瞧着他片刻,才轻轻开口,尾音似有叹息。“瘦了。”
这一句就足以让心内汹涌,不知该用微笑还是悲伤的脸对待,只好背过身去。
身后再没有那人温暖的体温,有些无措地揽住他。
苏轼在一边静静地看他抹泪,未曾动作,手在袖间动了动也没伸出去。
“我是太高兴了。”苏辙喃喃,泪痕未干却硬是挤出来了个笑。
——如果嘴角勉强牵起算是笑的话。
“子瞻上一次这样不曾告知突至……”
两个人之间交流紧密,子瞻心潮偶至,未曾意料含笑出现在门前,总能让他又惊又喜。
然而相聚总有时,分别是常态。
一路送至城门前官道,那人上马,看清他眼中神色,轻笑一声,附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既如此难舍,不如我们一起走。”
走?走去哪呢?
天下之大,何处安身。
他们总有太多顾忌。
可若到了此时……苏辙听到自己一声叹息,轻的只有两人听见。“若你如今还那般问我,我一定……”
还能如何?往事已成空,对流光难排,痴人惟说梦。
可你若再次开口,我必应这一再认真不过的玩笑。
“子由。”沉默许久的人终于开口打断,“我还有很长很长的归路,终是……不忍心惹你辛苦。”
那人说这话时是微笑着的,再温柔深远不过的神情,却笼罩着一丝忧愁伤悲,雾里看花般看不真切,便也让人有明明在眼前,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之感。
“留下来吧。你有你的路还没有走完。”
——子瞻终究是体贴的。
——如果这尘世之路,你已走完,千万别忘记等我一等。
那人的面貌在月华流转游移下,竟然变得有些透明。
唯有唇边笑意依旧。
记忆中方才那人抚上自己手时,不同往常的冰冷,晃晃悠悠地浮现在脑海中。
……
……
……
苏辙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