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着自耳边而过,身侧的盘龙玉柱一根根飞逝向后,看不清形状。路已尽,通望亘绳井的唯一方式就是踏过悬在空中的倒锥状的浮石,凡进入亘绳井的范围,纵是再厉害的神仙都无法腾云驾雾,只得靠双腿走的。
峦影当初在碧峡和羽翔学腾云术的时候闹上过好一阵子,因她一被拎到高处就眼冒金星,身出虚汗,被好一番调教才克服掉这毛病。如今站在浮石前,望向下方茫茫涌动的云海,峦影顿时想要抽身回去,可抬起头遥遥见着一点玄色身影,心内总是过意不去的,于是咬咬牙半闭着眼睛踩上去。
一路虚晃着走到前头最大的那块藤蔓缠绕的浮石,峦影擦擦额上的汗水歇息半晌,又碎步小跑到井边背手而立,姿态依旧挺拔的长黎身边,只见他左右一边站着一个手持长戟的冷面天兵,身上的银甲寒光闪闪。
“可算把峦影妹妹给盼来了,”长黎脸上的笑容说轻佻又淡然,仿佛这世上再恶劣的事情他都能如此这般笑看一样,或是成竹在胸,或是满不在乎,“我若再拖着不走,怕是身后这两位兄台回去得领罚了。”
金乌一事,长黎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上洵向来对长黎成日无所事事又顽劣不堪的模样极度不满,这回赌博捉兔的事情就成了引爆炸药的那根引线,任凭玑璇如何力保也挽不回儿子去在凡间遭一趟罪的惩戒。
而与其说长黎事事都看得开,不如说他对此次凡间之行是极满意的。
峦影也不做声,在袖中倒腾一番拎出只肥硕的兔儿来递给长黎,一双晶亮的眼闪着愧疚巴巴地盯着长黎。长黎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摸了摸那兔儿毛绒绒的脑袋,又摸摸峦影的,道:“你还是把这小肥兔儿还给嫦娥吧,我带着也怪不方便的。”
又是一番翻找,叮里当啷的一条琉璃花枝伸到长黎面前,峦影还是定定地望着他,这回却开口了:“我看你总爱穿黑衣裳,是不是觉着受伤流血了别人便看不出来?”她从掬月仙子借来的一本话本上就是这么写的,那话本叫什么三朵桃花来着,她记性不好,总是记不清。
长黎闻言又哈哈大笑,夸张至极,他接过那串花枝答道:“峦影妹妹真是可爱的紧,我觉着你还是应该多读史,少问掬月借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才对。”
“玄衣耐脏显瘦,方便活动,我看你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叫你师傅多弄几套给你穿穿吧,别成日穿的和颗大葱似的。”
峦影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离愁别绪全给噎回去了。
“耗上这么久我也该走了,妹妹你能背过身去一会儿么?”长黎最爱看峦影一不开心就鼓得和包子般的小脸。
峦影不解地问道:“为何要背过身?”
长黎道:“跳井这狼狈模样我怕让妹妹见了要笑话的。”
难得总揪着自己小辫子的长黎能这样求自己一回,峦影乖乖地背过身,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好了么?”已是无人应答。回头一看,井边空无一人,连那两个冷面天兵也不知踪影。小风裹着藤叶萧索的吹拂着峦影的头发丝儿,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生出怅然若失的味道来。
略带感伤地转过身无言片刻,峦影脸上的愁容终究是挂不住了,一丝笑容从嘴角直奔眉梢,只见她双手叉腰深情款款地望向天空,大笑三声道:“哈哈哈,我终于解脱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过横眉冷对千妇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生活,再也不用因整日不归而被师傅幽怨的小眼神看得全身麻透,再也不用……
“你如何解脱了?”高兴不过三秒,峦影嘴角的笑容便僵住了——上洵不知何时到了这亘绳井旁,一身便服依然英姿勃发,眉目中依稀能看到一两分长黎的影子。
“参——参见天帝。”峦影背后冷汗直流地对上洵行一个礼,生怕对方一个不乐意就把自己也给贬下凡间与那长黎作伴去。
“哈哈哈哈。”上洵爽朗地笑几声,看似并未生气。
笑完后,他转过身负手而立,突然沉默地望向井口,良久不语。峦影亦是不敢说话,在他背后偷偷地用脚尖画圈圈——此乃从句芒处学来的祈福大法,顺时针画三圈再逆时针画三圈便可驱除霉运,吉祥如意。
“吾儿顽劣,这些日子想必也苦了你吧。”上洵忽而开口,一句话说得峦影差点忍不住热泪盈眶,拍手叫好。
“这话可折煞小仙了,”峦影舒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窃喜俯首道:“殿下他怕也只是一时糊涂,而小仙办事素来不太利索,因此酿下大祸。思及此处,小仙心中倍感惶然愧疚,让殿下一人承担所有罪责。”说谎时一定不能看对方眼睛,峦影使劲把头垂得低低的,让自己看上去一副愧疚十足的模样。
上洵抬手,示意峦影不必紧张,接着对她说道:“身为天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偏袒于他,而作为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目光投向峦影,看得她心中一紧,“峦影,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峦影连忙回答:“小仙定会竭尽全力。”
她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暗叫不妙,照这情形按一贯的套路发展下去必定没甚好事。
上洵盯着峦影的脸,两只清冷的眸中似有水纹波动,又像澄澈冰冷的湖水中漂浮的两片落叶,“长黎此番下凡做人一世,须成大业而将历经坎坷,而我亦是封去他体内七成神力,余下三成虽能护身,恐也会吸引邪魔之物难以抵御。”
“我希望你去助他。”
他语气淡淡,却仿佛重如千斤,一番话如同惊雷在峦影心中轰隆作响——兜兜转转,终究是难逃此劫。
她峦影逍遥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一股悲怆的情绪从心底腾然升起,往事如同过眼云烟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她妄图做最后的挣扎:“小仙学艺不精,恐难当大任。”
“无妨,我自会传授你些法子,且你仙根尚为不稳,往那凡间走一遭也算历练。”一番话话说下来让峦影再无婉拒的余地,上洵大掌覆上峦影的头顶,须臾便渡了她千年修为。
缕缕微光自峦影脚下回旋而上绽成一朵青莲形状,尔后化作一道青光从她额间的羽状青纹中注进去,先前本还是满脸稚气的女童模样,不到一瞬就成了婷婷少女,绿衣罩体,黑发如瀑,平日总是乌溜溜的大眼此时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如同遥远而朦胧的群山。
上洵忽然有些移不开目光,放在峦影头上的手也不自觉的移到了她的脸颊上,那触感轻盈柔和得像梦境,又像她眼中的雾。
峦影惊愕地退后一步,上洵的手掌便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您是想起谁了么?”方才上洵虽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峦影于是大胆了问道。
上洵收回手,素来寡淡的语气中竟带上几分怅然若失的味道:“嗯,想起一位故人。”
“噢。”峦影没再追问,简单应了声。
出发之前,峦影自然要与句芒告别。
他见到峦影的模样先是呆呆傻傻地愣上好半天,接着欣喜若狂地抱了她个满怀,又开始了一贯的神神叨叨,夸个没完,“我早看出来我的小影儿是天生丽质”“赶明儿我就上月老那讨几件漂亮衣裳,咱每天换一套,不带重样的”……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得机会,峦影才能向句芒道明来意:“师傅,其实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于是那一日,扶桑殿方圆五百里内都能听见句芒哭天抢地的动静。
然而木已成舟,句芒最后也只能攥着小手绢儿趴在门槛上,一字一句地唱着“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目送峦影远去的背影,心在泣血。
离开扶桑殿后,峦影摊开手,手心赫然躺着一块雕琢精细、细腻温润的羊脂玉,栩栩如生的鸟儿展翅欲飞,连同羽毛上细微的纹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红绳从鸟儿头顶的小孔中穿过,结成一个同心结。
“切记要时时将这玉带在身边,莫让他人发现,”上洵将玉交予峦影时如是说道:“但凡遇上危机关头,默念我教你的口诀便能逢凶化吉。”
把玉揣进怀里,峦影的思绪有些纷飞——那个心心念念已久的凡间,是否真如期待中有着美好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