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及衣蜷缩着,在闷热的被窝里轻轻地抽泣。
她哭了很长很长时间,哭得不着痕迹。室友们只是在安慰着电话旁同样抽泣着的张欣欣,不知道及衣还没有睡着。
她听到张欣欣糯糯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及衣翻了个身。她把自己的脸贴上墙壁,想要触碰冰冷。她开始心疼自己,开始心疼欣欣,开始心疼电话另一边的他。明天要是到了,她是否会变回以前的自己,不知如何直视裴悠,不知道如何安慰强颜欢笑的欣欣。她怕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她又开始回忆,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抓住每一个瞬间。她想,这样她就会失眠,会失去所有记忆。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那样大大咧咧爱吵爱闹的女孩。那时的她看起来还没有这么瘦小虚弱。她在班里宣布事情,大家都会在下面好好听她讲话。大家怕惹怒她,却笑嘻嘻地说她凶,男生们玩她的辫子,叫她母老虎。她从不介意,不如说很开心。她知道男生打架的时候会找她去劝架,有女生哭了就找她让她教训那个惹哭女孩的人,跟别班起矛盾的时候她站在最前面,扯着嗓子大叫,骂的别班男生哭哭啼啼的,然后她咯咯地笑。
也许才两年级的及衣还不知道那种被别人依赖着的安定感从何而来。她只是没头没脑地骄傲着。及衣其实很胆小,不敢做很多很多事,害怕一个人在家,害怕跟陌生人说话,第一次去办公室找老师的时候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纠结了大半天还是默默地走回了教室,被老师表扬的时候她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在位置上盯着老师的眼睛傻笑。所以当陈老师在大家的面前宣布她做班长的时候,她愣了,呆坐着好久没有反应过来。
“林及衣同学学习很努力,成绩很出色,也从来不哭哭啼啼的,多勇敢的女孩子。我也懒得搞什么投票了,要不就让林及衣当咱们班班长吧。”陈老师对她挤眉弄眼,“大家觉得怎么样?”起初一段沉默,突然间整个班级哄笑了起来,八岁的孩子们笑陈老师的表情,笑他懒,没注意到林及衣红了脸低着头。她好紧张,好害怕,只有她听得到,有几个男生愤愤不平,讨论着一个平常都不怎么说话女孩子怎么做得好班长。她猛地抬头,瞪了那群男孩子一眼,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谁知道怎么做班长!”她一惊,突然咯咯地一个人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脏话。虽然是在心里。
于是她渐渐勇敢起来,变成一个谁都不会埋怨的班长。她可以拼命地扯着自己那个很细的嗓子大喊自己以前不会说的讨厌的话,可以承受必须考前三的压力学习学习学习,可以不像一个女孩子,可以去伤害别人。她就变成了后来那副凶凶的模样。
大家一定不知道,那个会抚摸她的头对她说辛苦了的陈老师也一定不会知道,她在意的那个成绩比她更出色的男生也不会知道,那个总是跟她对着干只为了让她在别人面前哭一次的男生也不会知道,永远都站在她身后的女孩子们更不会知道,每一次每一次她大闹了一番回家以后,会一个人闷在被窝里哭多长时间。她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这样的自己,却无法接受永远习惯下去。
及衣不知道那种对自己行为深深的厌恶源于何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变得勇敢一点。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分了快慢班。及衣那温柔的爸爸听了这个消息,竟然难得地爆粗口:“他妈这什么世道,小学生分个毛快慢班,校长脑子驴被踢了吧,我们家及衣要是被灌输了等级观念该怎么办啊,她还是个那么单纯善良的孩子。”
及衣红了脸,瞪了爸爸一下。妈妈也瞪过去:“就你那德行,什么等级观念还早着呢。主要是压力大了,不过也是好事,有竞争成绩才会上去嘛!
爸爸缩了缩头:“是是是,老婆说的好。”
妈妈笑了:“就你矫情。”
及衣又在一旁偷偷地咯咯地笑。
及衣被分到了二班。一共五个班,前两个班是实验班,后面三个普通班。
她又做了班长,还是以前那个样子。陌生的人渐渐熟悉起来就可以了,不论多么怪异多么不堪的自己都会被别人接受的。
及衣曾经在意过的男生去了普通班,她又有了其他在意的男生。总有男生故意惹事找她,也有女生提醒她少理那些人他们不懂事。班里的人渐渐分成里一堆一堆的。关系好的差的人相互排斥的现象变多了。女生们会聚在一起讨论谁喜欢谁的事。
及衣注意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叫傅籽言,总是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看书,及衣很喜欢她。只是因为及衣喜欢傅籽言的眼睛。及衣有事叫她名字的时候,傅籽言总是先一颤,然后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得很快,像精灵一样。她害羞了,及衣想。傅籽言的声音很成熟,一点也不娇气。及衣喜欢听傅籽言笑,她的笑声很奇怪,噗噗噗的。
为什么呢,及衣就是喜欢看傅籽言坐在位置上看书,喜欢看她一页一页地,手指触碰在纸上,轻轻地翻过去。傅籽言并不总是一个人。她也会跟男生说话,也会在女生堆里待着。及衣常常看见自己在意的男孩子偷偷看傅籽言,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会变得很慌张,整张脸通红的,都红到耳根子去了。每次看到这幅场景,及衣就会咯咯咯地笑,想着真可爱。
那天下午放学了。及衣在回家的半路上发现忘带语文书了。她奔回教室,看到那个男生正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他看到及衣,目光立马错开,慌张地跑走了。及衣走进了教室。
她看到那个白净的女孩子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触在书页上,手指点着一行行字静静地移动。风吹了进来,窗帘映着光,映着傅籽言的身影,飞着。傅籽言在光里。
及衣想起了那个童话故事。海的女儿化为泡沫,飘啊飘,每一个泡沫都飘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及衣的视线模糊了,眼泪不听话地直往下涌。傅籽言像泡沫一样。
及衣了过去。她侧着身坐在傅籽言前面的位置上。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傅籽言才发现有人来了,头一抬,撞上及衣湿润闪烁的视线,慌忙从桌子里抽出一张纸。及衣接过纸,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傅籽言,你怎么还不回去?”
傅籽言眨了眨眼:“嗯……我每天都很迟回去的。”
“为什么,因为要看书吗。”
“差不多吧。”傅籽言简单地说。
及衣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道:“那个,以后我也留下来可以吗。家里那两个人每天打情骂俏地烦死了,这里比较安静。“
傅籽言一顿,然后噗噗噗地笑了,说好啊。
及衣也咯咯咯地笑,说你笑起来好奇怪。
傅籽言继续噗噗噗地,说你笑起来才奇怪。
她们就一直闹着笑着到黄昏。然后她们一起回家。及衣发现傅籽言很容易害羞,动不动就会把头低下去,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她的红脸蛋似的。
及衣意外地发现她们的家离得很近。她呆呆地看着傅籽言走进那个别墅一般的宅子,然后回家了。
傅籽言坐在窗边,笑嘻嘻地看着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班长比她高了半个头。以前傅籽言觉得班长是一个帅气的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帅气这个词,也许是因为班长瘦小的身子举着班牌站在全班面前仰着头跟一班班长辩驳的样子很帅气吧。然而今天她发现,班长其实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跟自己一样,也许班长只为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流泪,尽管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此时她的脑海里,充满了班长咯咯咯的笑声。
“林及衣。”傅籽言轻声地念了一遍,心想真是个好名字。然后她噗噗噗地笑了。
及衣在路上蹦蹦跳跳,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那么痛快与开心了。她今天看到一个女孩子,那个那么安静,那么美,却离她这么近。
及衣想起了在被窝里哭泣的自己,她知道了,她不是厌恶自己,而是憧憬着更美丽的东西。像傅籽言,能够有一个为她拼凑青春的男孩子,有能够付出一切却不失自我去喜欢的东西,有能够改变身边的人的美丽的瞬间。
傅籽言在光里。
及衣曾以为自己在黑暗里,尽管别人不叫它黑暗。
及衣才十岁,但是及衣已经在心里放过了很多男孩子。及衣不在意这些,也不想在意,只要不论何时,心里有一块软软的地方让她触碰,就可以了。所以她跟傅籽言一样,从来没有扎在女生堆里讨论谁喜欢谁。
及衣坐在窗边,“傅籽言。”她轻声念了一遍,心想真是个好名字,然后她咯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