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那些一向清廉为官的,倒是有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之喜,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
意迟巷袁家,大骊王朝最顶尖的豪门之一。之所以有个“之一”,只因为这条街上还有个上柱国曹氏。流水的文臣武将,铁打的袁曹两姓。
家主袁崇,已经主掌都察院多年,简单来说,大骊朝的言官,半数的朝野“清流窝”,姓袁。
只因为都察院毕竟不如关老爷子的吏部那么显要,再加上袁崇这么多年来有意无意的沉默寡言,才让一座原本人人视若龙潭虎穴的都察院,好像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今天在这位老人的简朴书房内,开了一场人数不多的家族议事。
原因很简单,明天国师府有两场议事,袁氏家族内部刚好有两个人需要分别参加一场。
这两场议事极为隐蔽,几乎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国师府那边,别说是明确的议题,就是为什么会找他们两拨人,都需要他们去猜。就像一张考卷,只有进了考场才知道考题是什么。
但是任何一个富贵绵延的头等世族,最擅长的,就是猜题和押题。
袁崇说道:“不必等袁化境了,他是山上人,未必肯来趟浑水。你们都说说看自己的想法。”
袁纪皱眉,率先开口说道:“是要在两京和地方之间,展开一场大规模的官员对调?”
袁纪,容貌儒雅,气态端肃,国子监司业。他是袁崇的嫡长子,精通训诂,可谓著作等身,尚未五十的年纪,就已经是大骊朝小学、金石、目录学的泰斗人物,与礼部赵尚书并列誉为大骊朝的文坛祭酒。便是袁氏家族最重要的客卿、愚庐先生这样的鸿学硕儒,也要时常书信往来,跟晚辈袁纪请教某些生僻章句的出处。
现任洪州刺史袁正定,他跟巡狩使裴懋、陪都重臣魏礼、韦谅一样参加了那场早朝。
还有两位俱是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佳婿,处州刺史吴鸢,禺州将军曹戊,他们都是迎娶了袁氏嫡女。
吴鸢转头笑道:“曹戊,明天就要见到陈国师了,紧张不紧张?”
本名许茂的曹戊,这个手背满是疤痕的实权武将,对于连襟的调侃,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不同于曹戊明天就要参加巳正二刻的国师府议事,吴鸢不在受邀之列。
而袁正定的那场议事,就要更早一点,国师府定在了辰时初刻。
吴鸢自讨个没趣,给自己剥了一颗仙家柑橘,细嚼慢咽起来。
屋内最年轻的人物,是一对兄妹,袁宬,字子美。被爷爷取名为“宬”,袁宬显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妹妹许谧,她这些年都是跟随愚庐先生在那山中书斋治学,先前老莺湖风波,她就是看客。兄妹的母亲都是袁氏庶出,他们父亲却是清风城许氏夫妇的嫡子。
袁宬对于金榜题名是志在必得,科举功名唾手可得。去岁入冬,陆陆续续的,全国举子就开始汇聚在京城,按时参加被誉为是春闱的会试,但是在去年末,大骊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来年的会试,推迟到与秋闱乡试差不多的时候。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不清楚为何朝廷要如此作为。好在朝廷体恤举子,专门拨下一笔费用给礼部,用各种名义送到举子手中,家境好的,本就无所谓在京城多待半年光阴,那些囊中羞涩的士子,却是如释重负,他们一番精打细算过后,惊喜发现还有一点盈余,能够多买几本善本,若是那类不在意校雠、版本的闲杂书籍,由于近期京城数家书坊都在售卖“一折八扣书”,买它个满满当当一箱子都没问题。
袁宬因为才情、家世兼备的缘故,几乎是大骊文坛认定的一甲三名,好像袁宬参加会试、殿试就只是过个场而已,其实袁宬为此也很烦恼,他担心这些风评,不知哪天就落入了国师府某人的耳朵,毕竟这个“某人”,就是板上钉钉的本届会试主考官。那么袁宬最终有无资格成为一位“天子门生”,就要先过这一关。袁宬是半个清风城人氏,而那人与正阳山、清风城的关系如何,一洲皆知。
许谧亲眼见证过那场老莺湖风波,她以前还会沾沾自喜几分,老邻居曹氏,他们除了出了个巡狩使的曹枰,让袁氏自愧不如,但是其余的,总归是方方面面都不如袁氏。两家人在朝堂在地方,暗中较劲掰手腕很多年了。
先生洪崇本返回山中书斋之前,她问了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烈火烹油似的家族风光,不怕吗?”
洪崇本兜里揣着一笔与袁氏赊欠而来的买山钱,听到学生的这个问题,老人也是倍感无奈,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言语,只是让许谧做好自己,争取学业修道两不误。
近期两条街巷都已经有点风声鹤唳的意味,对各自家族的年轻人约束极严,不许外出交游,不许私自宴客,尤其不许在外过夜,当然也有一些娇生惯养了二三十年、拎不清事态轻重的货色,哄是哄不回来的,骂不管用,狠狠揍一顿就老实了。所以这拨早就被家族养废了的年轻人,几乎都是被强行拖拽回家的。
袁正定沉默许久,揉了揉眉心,说道:“最关键的一件事,还是陈国师对双方的整体看法,是好是坏。”
到了袁正定这个岁数和位置,想要再往上走,看似还能斗智斗勇斗力斗狠,但是真正拼的,其实就是“命”了。
而作为家主和长辈的袁崇又不太一样,老人除了谥号和身后名,早就别无可求,那就只能往下看了,看年轻一辈的出息。
袁正定自然是意迟巷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当年外放地方,先担任槐黄县县令,升任青瓷郡太守,再成为洪州刺史,一步一个脚印,可谓仕途顺遂,属于最正统的升迁路径。反观曹耕心,担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却是比较特殊。此外关翳然刚刚就任莒州刺史,也算“厚积薄发”了。还有篪儿街的刘洵美,他们这拨“年轻人”,属于从小到大就会被长辈拿来攀比。
曹戊看了眼袁正定,不得不说,袁氏子弟都是当之无愧的气度风雅美男子。洪州是大骊朝当之无愧的大州,而且太后娘娘就是豫章郡人氏,前不久朝廷设置了豫章郡采伐院,而洪州治所就在豫章郡。
吴鸢吃过了柑橘,又拈起一块果脯,作为骊珠洞天历史上的第一任县令,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的学生,双重身份,等同于拥有两张官场护身符,偏偏在那槐黄县城任上,沦为官场笑柄,只能灰溜溜离开,在中岳地界一个小郡“高就”,名义上是升迁了,实则是坐了多年的冷板凳。
所以当年由袁正定接任县令,官场上有些说法,是帮忙擦屁股去的。
当然,吴鸢最终能够返回处州,而且还当上了刺史,算是杀了一记很漂亮的官场回马枪。
曹戊始终沉默,这次进京,就只是带了几样禺州的土特产。
其实上次相约于披云山的礼制司衙署,曹戊假公济私,与当时还不是大骊国师的陈山主,喝了一杯茶,算是叙旧。
屋内气氛略显凝重,但是没有谁觉得适合说些故作轻松的言语。
终于还是袁崇缓缓问道:“你们都说说看,国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听到这个问题,袁正定瞬间就头皮发麻,父亲是一个极有主见、且远见的人,要知道父亲才是那个与陈国师相处次数最多的那个人!
袁正定稳了稳心神,说道:“谋而后动,算无遗策。”
吴鸢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说道:“大事之上极有定力,很擅长处理一团乱麻的局面。如果用下棋打比方,哪怕陈平安棋力弱于对手,可以少输,但只要棋力高过对手,他就一定不会输。”
曹戊的看法最为言简意赅,就一个字,“狠。”
袁纪自嘲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像个官的缘故,我对陈国师的观感,跟你们都不太一样,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藏有一份私心,他根本无所谓大骊官员怎么看他,他只在意大骊百姓怎么看待曾经的两个人,只在意那两个人如何看待今天的他。”
例如属于旧卢氏疆域的两州,原本赋税极重,但是突然有所调整,从五十年缩减为成了三十年。更早之前,山水神灵的察计年限,也从十年一届延长为三十年,类似方案,推行得无比顺畅……这就是出身同一文脉的师兄弟、先后担任大骊国师的好处了。好像绝无新官上任、就要一味推倒前任制定国策的半点嫌疑。
不知不觉的,即便中土文庙,甚至是文圣一脉本身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