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的缘故,绣虎崔瀺,就自然而然恢复了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袁化境站在门口片刻,看了眼之前自己一向不太看得起的袁纪,点点头,附和一句,“我的看法,差不多就是袁纪说的这个意思。至于明天意迟巷袁氏在内所有门阀大族、朝廷高官,是荣是辱,不在于你们明天在国师府跟他聊了什么,就像到了月底,账房先生把长工短工们都喊过去,聚在一张桌子旁边,欠钱的还钱,出力的拿钱,只是‘结账’而已。”
————
礼部侍郎董湖近期都在“故意刁难”长春宫修士,商讨如何挽留那些滞留于大骊境内“归心似箭”的农家修士,既有别洲的,也有宝瓶洲南边的。这种事情,本该是大骊户部的分内事,但既然是陈国师安排给他的公务,董湖也不介意让户部见识见识自己的经济之学……天蒙蒙亮,忙碌到三更半夜的董湖准时醒来,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之后,老人着急忙慌出了门,等到管事提醒,老侍郎这才临时记起陛下近期不在京城,今日没有朝会。也好也好,睡个回笼觉去。
巷口来了个年轻容貌的陌生人,赵端明立即撤掉障眼法,问道:“请止步。”
是个背箱的年轻人,衣服朴素,就像个穿街走巷的货郎。
那人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直,是个包袱斋,来这边找陈先生商量事情。”
赵端明假装没听明白对方说的“陈先生”,说道:“我只负责拦阻无关人等进入巷子,不是门房,也不会帮忙通禀。你要见谁找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只能耐心等着,至于见不见得着,反正我说了不作数。”
张直点头笑道:“明白了。”
赵端明内心惴惴,既胆大包天又能扛事的师父不在,少年到底不踏实,生怕拦了不该拦的“上边”和“天边”这两类人物。
“上边”,是说文庙墙壁上边的塑像或是挂像,“天边”,则是说远在天边、本该与他们师徒无交集的山巅大修士。
见那自称是包袱斋的年轻人气度温和,不像什么不知轻重的歹人,反而更像是每年到自己家族门口递交名帖等候接见的清流文官,若能进门,神色自若,毫不怯场,不能进,也不会垂头丧气。赵端明一来闲来无事,再者对那“包袱斋”有所耳闻,就与张直聊了些关于包袱斋的内幕,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风趣,赵端明差点一个没忍住,想要询问对方成为包袱斋有哪些要求。
刹那之间,顺着张直的视线,赵端明立即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国师走在小巷的身影。
陈平安不急不缓走到巷口这边,打趣道:“再这么聊下去,就要连老底都给被张直摸清楚了。”
赵端明挠挠头,感觉自己也没说啥啊。
陈平安望向张直,笑问道:“前辈搁这儿守株待兔呢?怎么不直接去国师府堵门?”
包袱斋祖师爷张直。他曾用一个令人咂舌的山上天价,从陈平安这边买走一张欠条。
张直也不弯弯绕绕,笑道:“我是奔着大渎事务来的,只需要跟陈先生聊几句就走。”
陈平安此刻笼袖站在少年身边,疑惑道:“我好像也不管那一摊事务吧,一直都是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在负责。”
张直说道:“陈国师的一两句话,要比桐叶洲云岩国举办一百场祖师堂议事都管用,我思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跨洲来到大骊京城,面见陈先生。说不定也能让陈国师省掉些许的心力和稍多的人力物力。”
陈平安笑道:“确实是个‘说不定’。”
张直也没有被这个不太客气的说法给吓退,说道:“我先说了想法,陈国师不妨听听看。”
赵端明难免心中惊讶,怎么感觉陈先生比较陌生了,说话还挺……不留情面的,别说是师父,就是在自己这边,陈先生也从来和和气气的,是小巷内外双方关系半生不熟的缘故?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张直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既然都是爽快人,陈平安也开门见山道:“你当时带吴瘦去青衫渡,说好听点,叫作带了块最合适的敲门砖,说难听点,算不算用心险恶?”
张直竟是全不否认,点头道:“带谁去青萍剑宗,我事先是深思熟虑过的,表面上,负责桐叶洲包袱斋事务的那对夫妻档,他们才是最佳人选,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就仰慕陈隐官,所以到了青衫渡,哪怕不用说话……或者说最好不说话,就容易赢得类似米裕这些聪明人的好感,但是我觉得还是分量不够,火候不足。吴瘦在宝瓶洲捅出来的篓子,不该由他们在桐叶洲来缝补,意思不大。陈先生心中到底还会存有芥蒂,说不定对张直还会心生反感,认为整座包袱斋行事,一贯投机取巧,不走正道。”
陈平安说道:“继续。”
张直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吴瘦不犯错,我就没有当场纠错的机会。不如此作为,陈先生就很难对包袱斋有所改观。”
陈平安玩味笑道:“张直的包袱斋,有吴瘦这种赚钱本事不小的势利眼,是张直必须要承受的代价。那么吴瘦摊上你这么个城府深沉的头把交椅,差点被人当场出剑剁死在青衫渡,也该是他吴瘦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等张直说什么,陈平安自顾自点头道:“兵行险着。”
张直听到这个评价,霎时间神色微变。
需知前不久郑居中,吴霜降,陈平安,他们三个共同做成了一桩壮举。
万年之后,再次共斩兵家初祖,甚至直接昭告天下,山巅修士人所皆知。
不知让多少人的希望和谋划彻底落了空,也不知道让多少端小板凳坐等好戏开场的人大感失望。
陈平安转头望向张直,“我只问你一事,如果米裕与吴瘦递剑,我肯定不拦着,你会怎么做?”
张直说道:“必须救他。就当是花钱消灾,包袱斋不惜代价。”
“虽说还是一桩人心上边的买卖。”陈平安笑道,“不过张直还算是以诚待人了。”
张直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我今天不来找陈先生,包袱斋会是怎样的下场?”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是一件在桌上谈拢了的事情,合伙做买卖,无非是做好了一起分钱,做不好就一拍两散,包袱斋还能有什么‘下场’?我如今不过是多出一个大骊国师的身份,别说整座浩然天下,就是在这个最小的宝瓶洲,也只能管管一半地盘的事务。”
张直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敢直话直说。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开凿大渎的收尾事务,和大渎开凿成功之后的新篇,你要是信不过崔东山,就去找我另外一个学生,他叫曹晴朗,刚刚辞官,就在今天,准备乘坐渡船去郓州,他要在一处村塾当教书先生,你可以去京郊缟素渡找他谈,现在去拦路,肯定来得及。”
见张直的脸色有些为难,陈平安说道:“曹晴朗的意见,就是我的看法。说得更直白一点好了,曹晴朗的决定,就是我的论断。
张直点头道:“明白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包袱斋有没有偷偷开到青冥天下那边去?”
张直摇摇头,“倒也想,只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