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他从来没说过，就像他没说过他不肯退让闪躲，没说过他为什么武功高绝盯梢本事却差得离谱，没说过他是谁。

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一切，都是自己编出来让自己相信的。

朱雀面如死灰地直直看着李兆麒，似乎手中的剑突然变得有千斤重，重得让他举不起来。

“究竟是为什么？”

李兆麒静默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

“夔门四灵，你们去年脱离巫山派，加入江匪，七个月内在长江上干了二十多票，凿沉五十多艘船，因此丧命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朱雀几乎笑出声来。

“你杀掉我们四个，就是为了替天行道？”

“不，”李兆麒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杀人时，该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杀的一天。”

于是，只剩下李兆麒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脚下的四具尸体，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表情。

朱雀固然是四个人里武功最高的，但在一个人斗志全无的时候，他的武功基本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四灵，或者说四神，对李兆麒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事物。被他和他的表兄当做秘密据点的那个古墓中，券顶和墓砖上都画有这四种动物。他并不需要看太多的书，但关于他们——这四种动物或这四个人，他做了足够的功课。

他本有很多方法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哪一种都比现在这种要轻松得多。但他并不愿意。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杀过人了，全身上下都在抗议。所以他故意让他们发现他的盯梢，让他们在这个地方自以为反客为主的将他阻截。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挖下一路大大小小的陷阱，一步步地请君入瓮。

可惜，不是谁都能像那个人一样，看穿所有玄机，绕过所有陷阱，不动声色地挖下自己的，反过来等着他来踩。

想到那个人，他嘴角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出来吧，”他冷着脸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杜凤展拍着巴掌从树后转了出来。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他笑着说，一点也没有被满地的尸体和血吓到。

“我真不明白，杜世子，杜大人，你一个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血的文官，有什么理由每次都巴巴儿的跑来看我杀人？”

“武功，兵法，政略，乃至布局谋篇，其实都是运筹帷幄。不管差得多远，总是相通的。而你的作品……”杜凤展走过去，无比自然地把李兆麒在缠斗中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简直是赏心悦目。”

李兆麒抬起眼睛看着他。这一年多来，李兆麒明显地变了些模样，原本圆润得尚带着稚气的脸有了更清晰的轮廓，神情也更加淡定和成熟。他长高了好几寸，虽然仍没有追上杜凤展，但已经不必在说话时仰起头来。

“但你想过没有，你可能会被他们发现，而我没法分神来救你。”

“哈，”杜凤展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出声来，“连你都不能分神的话，他们就更不可能啦。再说……”他用哄孩子一般的温柔口气低声说道，“我不跟着你的话，谁来给你梳头发呢？”

李兆麒微微嘟起下巴瞪了他一会儿——这个表情让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岁时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剑扔在尸体上，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哦天啊，我看到了什么？”杜凤展大步追上去，不由分说地搂住李兆麒的肩膀，装出一副惊讶莫名的语气，“你居然在生气！麒弟，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在为了那个生气！”

李兆麒第一次生杜飞的气，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他在山坡上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整个人热气腾腾地钻进墓室里，他的表兄正托着腮斜倚在席上，就着那一点灯火看书。

“飞哥哥，你在看什么？”

杜飞把书冲他晃了晃，“《韩子》。”

李兆麒很清楚地知道，杜飞在宅中的书橱里并没有这本书，或者说，这墓室中所有的书，他都不曾在琅琊公府邸中见过。

“这不是他们希望我看的书，”杜飞说，“他们说我只要通经，明礼，习乐，能作诗著文，就已经完满了。这种书不是九公子弟该看的。”

李兆麒听得似懂非懂，也并不很感兴趣，但他仍然等杜飞说完，才兴冲冲地说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学武？你都十岁多了，再不开始就晚啦。”

杜飞错开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半是歉意半是安抚的微笑。

“我大概不会学武了。”

笑容僵在李兆麒脸上，七岁的孩子皱起眉头，重复着这句话，“不会学武了……？”

杜飞站起身来，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每个人都有生下来注定要干的事情。比如你要学好武功，而我——我更需要看书。”

“我也会看书。”李兆麒不服气地说。

“是，所以你一定会比我厉害。”

“可是……你对我说过的……”李兆麒咬着嘴唇，眼泪似乎马上要流下来，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就被黑白分明的瞳仁吸收了，“只要我们两个并肩而立，就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我们。”他熟练地复述道，就好像曾经默诵过很多遍似的。

“对的，我是这么说过，而且现在也仍然这样想……”

杜飞看起来难得地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语气几乎有些乞求的意味。但是李兆麒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

“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