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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冰冷的文件,灼热的判决
韩丽梅看着张艳红那双充满震惊、怀疑、愤怒和深不见底茫然的眼睛,看着她因为胃痛和精神冲击而微微佝偻、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死死按在腹部、指节发白的手。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只是将那杯递出的水,又往张艳红的方向,轻轻推了近一寸,然后,缓缓收回了手,重新坐直了身体。
她的目光,越过矮几,平静地审视着张艳红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像是在评估一个精密仪器在承受极限压力时的性能表现,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预料到的实验结果。窗外的雷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遥远,成为模糊的背景噪音,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或急促、或平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对峙、交织。
大约过了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十几秒钟,张艳红的身体似乎稍微从最初的剧烈震颤中平复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僵硬和戒备,依旧清晰地写在每一寸紧绷的肌肉线条上。她避开了韩丽梅的视线,目光无意识地、却又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着,落在了矮几上那杯被推近的清水上。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头顶射灯温暖的光晕,也隐约映出她自己苍白扭曲的脸。
她没有去碰那杯水。喉咙干得发疼,胃部的绞痛也并未缓解,但一种更强大的、混杂着荒诞、恐惧和某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直觉,让她对那杯象征着“暂时休战”或“对方掌控”的水,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韩丽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张艳红再次心脏骤停的动作——
她微微侧身,伸手拉开了自己沙发旁边矮几下方,一个极其隐蔽、与矮几同色、几乎难以察觉的窄小抽屉。那个抽屉太不起眼了,张艳红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韩丽梅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硬质文件夹。文件夹不大,大约a4纸尺寸,封面是哑光的,触感细腻。她拿着文件夹,目光重新落回张艳红脸上,动作平稳,不疾不徐,仿佛在取一份再普通不过的会议文件。
然而,那个没有标识的、颜色沉郁的文件夹,在此刻,在这间气氛凝滞的办公室里,在“亲子鉴定”的惊雷刚刚炸响的余波中,却像一块从冰海里打捞上来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黑色墓碑,瞬间攫取了张艳红全部的注意力。
她的呼吸,再一次屏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文件夹,瞳孔因不祥的预感而微微放大。那里面……是什么?
韩丽梅没有立刻打开文件夹。她只是将它拿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近乎爱惜地,拂了拂封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她抬起眼,目光与张艳红惊疑不定的视线相遇。
“我知道,空口无凭。” 韩丽梅的声音,在此刻,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沉重与某种……近乎“坦诚”的平静。但这“坦诚”,并非情感的敞开,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和证据的、居高临下的“摊牌”。“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甚至可能引发更多的误解和抗拒。”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文件夹的硬质封面,看到了里面承载的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
“所以,在我提议‘做亲子鉴定’之前,” 韩丽梅的语调,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荒谬的事实,“实际上,鉴定……已经做完了。”
“做完了”?
这三个字,像三道无形的惊雷,在张艳红本已混乱不堪的脑海中再次炸开,甚至比刚才“建议做鉴定”的冲击更加直接、更加……蛮横!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不得不再次用力抓住沙发的扶手,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
做完了?什么时候?谁做的?用谁的样本?她怎么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一种被彻底愚弄、被无形操控、甚至身体在不知情下被侵犯的恐怖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了一些模糊的传闻,关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如何轻易获取他人的dna信息……难道……
“你……” 张艳红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愤怒,“你……你怎么能……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想质问,想怒斥,但极度的震惊和生理上的不适,让她的话断断续续,气势全无,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虚弱和惊恐。
韩丽梅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类似“麻烦”或“需要澄清”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样本的获取,完全合规,且对你本人没有任何伤害或侵入性。” 她的解释,冷静、简洁,带着一种试图平息不必要情绪的专业口吻,像是在解释一个技术流程,“是公司近期一次随机进行的、关于会议室饮用水微生物指标的匿名抽样。你的样本,恰好被包含在其中。之后,基于我这边收到的……信息,我委托了专业的第三方机构,用那份匿名样本,与我的预留信息,进行了比对分析。”
她的解释,听起来逻辑严密,甚至“合情合理”——公司抽检,匿名样本,第三方分析。但张艳红听在耳中,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所谓的“合规”、“匿名”、“第三方”,在这位集团总裁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覆盖在赤裸裸的掌控和越界行为之上的、冰冷而华丽的面纱。她就像一只无意中落入精密蛛网的飞虫,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被抽走了决定命运的丝线,完成了“鉴定”。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和被剥离感。她连拒绝、质疑、甚至知情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鉴定”完毕。她的血缘,她的身世,她最私密、最根本的生物学信息,就这样在某个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被冰冷的仪器读取、分析、并得出了一个即将决定她未来走向的结论。
而那个掌握着一切、主导着一切的女人,此刻正拿着那个装着“结论”的文件夹,平静地坐在她对面。
韩丽梅没有在意张艳红眼中翻涌的惊怒、恐惧和绝望。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认为这是必须承受的、通往“真相接受”的中间过程。她将那个深灰色的文件夹,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就放在那两杯清水的旁边。文件夹的哑光封面,在灯光下反射着沉郁的光泽。
“这份,” 韩丽梅的指尖,轻轻点在文件夹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回荡,“是瑞士苏黎世大学医院基因检测中心出具的,关于你我二人样本的亲子关系鉴定报告。最终版。”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份普通的项目报告。但“瑞士苏黎世大学医院”、“基因检测中心”、“亲子关系鉴定报告”、“最终版”这些词,每一个都带着科学的、权威的、不容置疑的重量,重重地砸在张艳红的心上。
“报告的语言是英文和德文,但关键结论部分,有清晰的标注和数据。” 韩丽梅继续说道,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审视的专注,牢牢锁定张艳红的脸,仿佛在等待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瞬间,记录下最原始的反应。
“你可以自己看。” 她最后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鼓励或逼迫,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将选择的皮球,以一种看似开放、实则已将对方逼到墙角的方式,踢还给了张艳红。
看,还是不看?
那个深灰色的文件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怪兽,散发着无声而巨大的吸力,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张艳红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想移开目光,想立刻起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想大喊“我不看!这和我没关系!”。但她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沙发上,视线无法从那个文件夹上挪开。父亲痛苦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泣,医院冰冷的催款单,还有韩丽梅刚才那句“血缘关系,带来了额外的责任考量”……所有这些,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将她拖向那个文件夹。
她知道,一旦打开,一旦看了里面的内容,她的世界,将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那结论是什么,是肯定还是否定,是“姐妹”还是毫无关系,她和韩丽梅之间,她和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认知之间,都将被划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可是,不打开呢?父亲的病怎么办?那笔救命的钱……真的会因为她的“拒绝知情”而降临吗?韩丽梅会如何看她?一个连真相都不敢面对的懦夫?一个宁可放弃父亲生机也要捂住耳朵的……不孝女?
巨大的矛盾和心理压力,让她的胃部痉挛得更厉害了,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灭顶般的眩晕和恐惧。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暴雨,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变得遥远,但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依然清晰,像倒计时的秒针,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终于,在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张艳红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潮湿的冷汗。在触碰到那个深灰色文件夹冰凉的哑光封面时,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但最终,她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它。
文件夹比她想象中要轻,也更有质感。封面的触感细腻而冰冷,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皮肤。她将它拿起来,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双手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在封面上留下了模糊的指印。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韩丽梅。
韩丽梅依旧坐在那里,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深邃,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在等待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在主角手中徐徐展开。
张艳红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颤抖得不成样子。然后,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文件夹侧面那个精致的、银色的金属扣锁上。扣锁是密码锁,但她轻轻一拨,就“咔哒”一声弹开了——显然,韩丽梅并没有锁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