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各位书友阅读: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寒墟录》( ..) 夜半时分,言归虚白生的纸灯铺还亮着一豆灯火。
窗外华月满窗纸,将铺内堆积的宣纸映得惨白。冷气袭襟裾,吴仁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青衫,指尖在算盘上停下。对面,马怒忽地站起身,撞翻了竹凳。
“吴兄,这官司打还是不打?”
吴仁不答,目光落在一张泛黄的田契上。纸边破损处,墨迹晕染如泪痕。他想起三日前县衙外的情景:老农跪地泣血,高举的双手皲裂如旱地,掌心托着三粒干瘪的稻种。
“春耕一粟新,秋获万千子。中土无遗田,农夫犹饿死。”
马怒吟罢,铁拳砸在案上,震得灯影摇曳。他是武人出身,十年前因伤退役,在言归虚白生隔壁开了间跌打馆。两人一文书一武夫,本无交集,直到那场官司。
“悬命以毫铢,维权遥未止。”吴仁终于开口,声音如寒风穿堂,“张老汉的案子,证物不足。田契是真,但地早已不在他名下。”
“地契可伪造,地不可搬移!那百亩水田分明还在西岭脚下!”
“地在,主已易。”吴仁展开一卷案宗,“三年前,张家因欠税,田产被官府查封拍卖。买主是城东赵家。”
马怒冷笑:“赵家?赵不违那个奸商?他与县衙师爷是连襟!”
“知又如何?”吴仁抬眼,眸中尽是疲惫,“无凭无据,便是诬告。张老汉上次堂前失言,已挨了二十板子。”
一阵穿堂风过,油灯几欲熄灭。清风沁肌髓,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对街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那是张老汉的独女晓茹,自父亲重伤卧床后,每夜此时必对窗默泣。
马怒推开窗,月光泼进屋里,照亮他额角青筋:“宵小何嚣嚣,奸谀焉足耻!乾坤之朗明,公道秉真理!”
吴仁摇头,从柜底取出一只木匣。开匣瞬间,霉味混着墨香弥漫开来。匣中整齐码放数十卷案宗,每卷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
“这是我十年来收集的田产纠纷案卷。红绸为农户胜,绿绸为商户胜,黄绸为悬案。”
马怒望去,只见一片绿意葱茏,红绸寥寥无几,黄绸倒有数卷。他抽出其中一卷黄绸,展开。
“这是...七年前林家庄的案子?”
“林有田,佃户,告地主虚报产量,苛征租粮。官司打了两年,最后林有田暴毙狱中。案卷记载‘病故’,但...”吴仁压低声音,“我验过尸,肋骨断了三根,颅骨有裂。”
马怒瞳孔骤缩:“你是仵作?”
“曾是。”吴仁合上眼,“后来改行做文书,只因看不得太多说不清的死因。”
沉默如雾弥漫。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详尽究微尘,愤盈少自揆。”马怒缓缓坐回,“吴兄,你既知其中黑暗,为何还肯帮我?”
吴仁不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温润如水,刻着“悯农”二字。
“家父遗物。他做过一任知县,因断田产案得罪上峰,贬至穷乡,郁郁而终。临终嘱我:‘若无力改乾坤,至少记下真相。’”
四目相对,皆看到对方眼中燃起的微光。
二
三日后,县衙。
堂上高悬“明镜高悬”匾额,漆已斑驳。赵不违摇着折扇,斜睨跪地的张老汉。师爷轻咳一声,县令敲响惊堂木。
“张氏,你状告赵不违强占田产,可有新证?”
张老汉颤抖着捧起一只陶罐:“大人...这是小民从祖坟旁挖出的...先祖埋下的地界石拓片...上面刻着田亩四至...”
赵不违哈哈大笑:“荒唐!若真有此物,三年前拍卖时为何不呈?”
“小民...小民不知有此物...近日整理先父遗物,方见夹在族谱中的拓片制法...”
吴仁立于堂侧,仔细观察赵不违的表情。那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呈上来。”县令示意。
衙役递上拓片。那是一张硝制的羊皮,墨迹已晕染,但“西岭水田百亩,东至老槐,西至溪石,南至古坟,北至官道”等字仍清晰可辨。落款是五十年前的日期,盖有当时县衙田亩司的印鉴。
师爷凑近县令耳语。县令眉头渐锁。
“赵不违,你手中的地契,边界如何标注?”
赵不违展开地契:“这...也是西岭百亩,四至相同。”
“既四至相同,何来强占之说?”
吴仁突然躬身:“大人,学生有一问。既是相同田产,为何赵氏地契边界描述与五十年前官档拓片一字不差?寻常地契只写‘东至张三地,西至李四田’,何曾将老槐、溪石、古坟、官道一一注明?”
堂上一静。
赵不违的扇子停了:“这...这是当年重绘地契时,按照实际地形标注...”
“实际地形?”吴仁从袖中取出地图,“学生昨日踏勘西岭,发现所谓‘古坟’已在二十年前迁葬,‘老槐’死于十五年前旱灾,‘官道’十年前改道。若赵氏地契是近年重绘,为何标注早已不存之物?”
惊堂木重响:“赵不违,作何解释!”
冷汗从赵不违额角滑落。他瞪向师爷,师爷却低头避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