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她认得的雷根斯堡么?每条街道上都能看见穿着盔甲的士兵,有时带着近卫枪盾松针的标识,有时是达斯塔特蓝底白鱼的徽章。市民道路以目,静默而恐惧。往年春天戴着花环的少女一个都没有出现;临街的窗口也统统拉着窗帘,偶尔有一道狐疑的视线。
“皇后和达斯塔特公爵……是怎么回事?”伊蒂卡问身边的保罗。“彼得爵士又怎么会顺从他们?”
“看来您是还不知道。”保罗答道。“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皇后就逃离了皇宫。现在看来,是驾临达斯塔特了。达斯塔特的军队比任何班师的军队都捷足先登,顺理成章地控制了防卫空虚的皇宫和城市。”
伊蒂卡的头脑一阵嗡鸣。如果她在,会有任何区别吗?
如果安雅和非亲非故的霍斯特威斯特法伦互相扶持,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非同一般。伊蒂卡不由得冷笑,安雅竟自动放弃了指责路德维希的资格——这并不意味着伊蒂卡和路易就是无罪的。但这也让安雅看起来更像以往那些弄权的皇后。
“彼得爵士到达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皇宫了。”保罗继续道。“看起来像是他发现都城易主,略加谈判,就屈服了。”
彼得,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起沃尔菲说,彼得一定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这样很危险。
在内战中取得的功绩还不够吗?霍斯特公爵能给的,要比腓特烈将来能给的多吗?
她的心中一阵苦涩。她明白自己并不足以号令他们——但她更无法理解彼得的背叛。路易可能都还没有死去呢。
“那雅各萨克逊大人呢?”她又问道。
“前几天城门口的告示,说是要起诉叛国。赫尔曼大人被任命为首相。”保罗答道。“具体的事由,我也并不清楚。请您原谅。”
“不,请别这么说。”伊蒂卡说。“是我的错。”
“您在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保罗说,又顿了顿。“还好夏洛特夫人与您一起离开,不然海伦娜夫人和我大概不会下决心将腓特烈和海因里希殿下送出来。”
“海伦娜……她还好么?”
“并没有传出她遭遇不测的消息。上次见她是三四天前,看起来还算安稳。”
“希望她现在也还好。……谢谢您冒险将腓特烈和海因里希带出皇宫,还在那里等候我们。我现在没什么可以感激您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离开——您的职责已经完成得再好不过了。”
伊蒂卡勒马。再过两个路口,就要到达海顿广场。她可以想象广场上戒备森严,到那时,保罗很可能没有机会全身而退。
“我服务皇室四十年,不愿半途而废。”保罗答道。
“不会的。”伊蒂卡说。“您只是暂时离开。到腓特烈他们回来的时候,请您也回到皇宫。只要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在,皇宫中总有您的位置。”
保罗抬头望着她。伊蒂卡试图笑出来,说,“我不希望您有任何危险。趁现在还没人发现,请您离开吧。”
保罗又低头沉默了些时候,才说,“既然您这样坚持……请多保重。”
他的身形不再挺直,不知是因为操劳,还是装扮成农民的缘故。伊蒂卡看着他融入人流,转过某个转角消失。并没有士兵注意到他们,这让伊蒂卡稍稍安心。她催马小跑,面前已经没有多少路了。
如果保罗还能见到海伦娜,那么她至少在三四天前还是自由的。伊蒂卡在考虑设法混进皇宫,和将自己交出去这两个选项。混进皇宫,假如能成功的话,她也许能自由活动一段时间。但宫中认识她的人极多,可能很快会被发现,她在这期间能做到的事也极有限;而即使在那之前,她作为公主和前摄政手中的筹码全都派不上用场。将自己交出去,必然会让她立刻失去自由,但交涉会立刻开始,她也能很快知道手中的筹码价值几何。
她能清楚地感到疲倦、悲伤和惊惧让她的思索断断续续。她知道夏洛特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境况,而为此担心;但让她回图灵根,可能是保护腓特烈和海因里希的唯一希望。
除了士兵空无一人的海顿广场就在面前。砖石地面将日光反射得刺眼。宫门关着,门前是近卫制服的士兵,附近还有巡逻的达斯塔特士兵。广场周边的建筑物屋顶似乎还有弓箭手窥伺。
她径直策马走进广场。巡逻的士兵立刻注意到她,拿着长矛向她赶来。她在士兵将矛尖指向她之前下马,道,“请带我去见皇后陛下,我想她一定在等我。”
士兵一边呵斥着,将矛尖逼上前来。她意识到什么,脱下帽子。士兵们立即陷入不知所措的沉默中,矛尖虽然移开了,他们却并不知道要对她做什么而开始交头接耳。她意识到自己也许需要表明身份,而这让她自己感到尴尬——她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好在有士兵喊来了百夫长,那人大概是见过她,局促不安地行了礼,命人牵走了她的马,带她去见皇后——或者说,摄政王陛下。
被士兵簇拥让她意识到她事实上已经被逮捕。所有人一言不发,这时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面对,或者说,仰望,摄政的安雅。她也不知道会有谁在场,是否应该争取他们的支持——达斯塔特的霍斯特和赫尔曼肯定会在,但他们显然不是朋友。她清楚的只有自己的目的:争取阿尔芭和雅各的自由。此外她毫无头绪。
百夫长将伊蒂卡一个人留在海格厅门外。穿过走廊,推开主厅的大门,本来低低的交谈声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
在主厅的明显是内阁成员,全部身着服丧的黑衣,但她只认得赫尔曼洛林和霍斯特威斯特法伦。很明显,众人的讨论是以霍斯特公爵为中心的,他正站立在皇位的一步之遥,而皇位上端坐着黑衣、黑面纱的安雅。十几道惊讶而带着怜悯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却一时无人言语。
不能冲动。你将要求的事情与路易无关。
“啊,是斐德莉卡!”安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从皇位上站起来,端庄却不失亲切地快步走向伊蒂卡,握住她的双手。“这些天我一直在找您!明天就是皇帝的葬礼,我正愁这些事情没有考虑您的意见。毕竟,您才是他真正的遗孀。”
她的声音哀伤而恳切,可伊蒂卡能从她眼里看见满满的、恶毒的幸灾乐祸。伊蒂卡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她自己一样清楚她的致命弱点。她更加相信,即使没有尸体,面前的这个女人也是要把路德维希的棺材钉死,好让他永远消失的。
伊蒂卡将自己颤抖的双手抽出来。“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这难道不是现在最紧要的事吗?”安雅惊讶地说。“皇帝已经死了,他为之而战的、最爱的您,竟然不希望他安息吗?”
“安息”的字样听起来像利剑一样刺耳。伊蒂卡咬住嘴唇,忍住眼泪,深深吸气,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她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然而她正无法抗拒地在悲伤和自责中越陷越深,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抱歉,”安雅又说,显得无奈而同情。“是我没想到您竟然这样难过。不如还是我们来照顾这些琐事,您只要指点我一件事——这件事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您是想要姊妹的丧服,还是遗孀的黑纱?”
这全是我的错,我知道这全是我的错……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伊蒂卡毫无办法地溃不成军。
“这太过分了。”她听见霍斯特的声音。“请您先回拉格斐厅休息吧,葬礼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她感到霍斯特轻轻拉住她的手臂,引她离开海格厅。
“请您节哀,”霍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