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翠莲这几天一直很晦气,她相信这一点。
这不,她正准备做中饭,菜都下了油锅,可一转身,菜铲却找不见了。
我明明将它挂在临墙的钩子上的,怎么会没有呢?张翠莲这儿掀掀,那儿翻翻,终于,她在菜案靠墙的缝里发现了菜铲的尾。
好吧,原来是掉下去了。张翠莲去拔它,却拔不动。她只得用劲把菜案挪了挪,菜铲却“嘭”一声,整个钻下去了。
肉丝已经在油锅里嘶嘶作响,张翠莲急了,于是,她蹲下身子,把手探进缝里,费力地摸索着,好容易才摸到了菜铲的一角,探着探着,把它探到了缝的边缘,抽了出来。
张翠莲正准备松口气,可是,吱溜一声,一只灰皮尖尾巴的老鼠却从缝里窜了出来,直往张翠莲身上冲来。“哎呀!”张翠莲慌了,情急中将菜铲投了出去。老鼠被飞过来的菜铲吓到了,愣了愣,便转了向,朝菜橱底下窜去,一溜烟便没影了。
张翠莲见了在地板上裂成两半的菜铲,喊了声晦气,还没等她缓过神来,油锅里泛出了白烟,浓重焦味弥漫开来。不好!张翠莲见油锅起了火,忙用锅盖盖上了,又忙去堵炉膛。七手八脚后,炉膛火熄了。开锅盖一看,下下去的肉丝都成了焦黑块了。
“怎么这么晦气!”张翠莲不禁发怒了。晦气,晦气,最近倒霉事不断,不是刚洗好晾好衣服,晾衣架就到了,便是打水时井绳断了,水桶掉进井里,总之,没一件令张翠莲称心的事。张翠莲是个肚里藏不住事的人,有了气,她就得找人发泄。可偏偏这个时候,她丈夫却时常不在,不是通宵未归,就是去官府受闷气,一回来,总是丧着脸。张翠莲最受不了他那张丧气脸,一见到,肚里的火更被激起十倍,拖过丈夫,扯着耳朵,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若是以往,好脾气的丈夫总是贴上笑脸,好话说一箩筐,直到把她逗乐了为止,可现在也不了,丈夫总是闷不作声地任她骂,等她骂累了,便自顾自地忙去了,有时甚至等不得她骂完,话也不搭,便径自走掉,气得张翠莲兀自抹眼泪。
“这都是那个小寡妇惹的。自她来后,我便没有安生日子过。”张翠莲恨恨地想道。老人的话是没有错的,寡妇都是克夫的命,走到哪里哪里晦气。可偏偏自己那不长眼的丈夫却认她做好人,还想娶她进门给自己的大儿!幸好自己多长个心眼,逼着丈夫要她过来问清底细,才没又酿成大错。好容易这个灾星走了,找不到了,丈夫可倒好,整天失了魂似的找她,连店里的生意也顾不得了,这算是什么事!张翠莲愤愤地用手一锤菜案,可立即便疼得收回手来,放在嘴边直呵。
“娘,饭好了吗?我饿。”说着话,她的大儿宋裕庄没头没脑地走了进来,便往锅里探。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拿锅灰作糍粑把你喂饱死算了!”张翠莲没好气地在宋裕庄的脑门上狠狠地点了一下。
宋裕庄抚着脑门,憨憨地笑了:“娘有糍粑还不拿出来,让儿子吃了个暴凿,现在还饿着。”
听了这话,张翠莲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实话,大儿的亲事也是他俩口子的一块心病。大儿小时候都还是聪明伶俐的,只是五岁那年发了场高烧,后来虽然保下命来,但脑子烧坏了。这年纪渐渐大了,也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可左邻右舍知根知底的家,哪个敢把闺女嫁给他,就是贴上几倍的彩礼,对方也只是摆手,说是不能跟着个傻子一辈子受穷。眼看大儿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两个弟弟生的娃都满地爬了,老俩口真是为娶媳妇的事愁白了头,这不,老宋才想出了给大儿娶个无根基的外乡女子的主意。主意倒是不错,可偏偏运气倒,媳妇没娶上,晦气惹了一身。“好了,你这让人愁死的主,要不是为了给你娶媳妇,娘用得着惹这么多烦心事吗?”
“娶媳妇。”宋裕庄听到这三个字,目光倒是亮了一下,“薛姑娘,好看,嘿嘿。”
这一傻笑不要紧,又把张翠莲的气给惹上来了,她当头又是一个暴凿:“你还提她!我看你们爷俩的魂都被这狐媚子小寡妇勾走了。你说,你爹这死鬼又死到哪里去了?”
原来张翠莲自认为出自兴化名门,家风谨得很,虽然破落了,嫁了个当垆做掌柜的丈夫,认个倒霉罢了,可厅堂她是从不走出去的,客栈的大小事务,都是老宋一个人照应。“想要我这大家闺秀搽脂抹粉去店门口站着招呼客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成亲,张翠莲便如此狠狠地要老宋打了保票。因此,如果丈夫在客栈里,张翠莲想要训他也好,请他也好,都是叫儿子跑腿传话。
可提到爹,宋裕庄却兴奋了:“爹,画画。”
“什么!”张翠莲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死鬼连个圈都画不圆的,他还画画?”
“爹,画画,不,是爹看薛小哥画,画,薛姑娘。薛姑娘真好看。”说着说着,宋裕庄还兀自陶醉起来,一只手抚摸着自己另一只胖胖的手臂,还打了个响嘴。
“少在这里恶心!”张翠莲厌恶地说。这死鬼倒是有闲情逸致啊,还不又是替这姓薛的当牛做马去了,我说怎么总不见踪影。随即,她又似悟到什么似的,“我说呢,这晦气怎么老不散,老不散,原来去了个大的,还有个小的。”想到这里,张翠莲的眉头打成了一个结,“去,裕儿,到厅堂柜台抽屉里把你老爹的账本给我拿来。你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宋裕庄被张翠莲赶着慌慌张张地出去后,张翠莲叉着手,在厨房里踱起步来。她不管客栈那上上下下鸡零狗碎的烦心事,但是,对于钱,她是要牢牢管住的。以往,她放心丈夫,撒手让他做,但现在,她冷笑一下,她得查一查,那姓薛的让老宋赚了多少钱,让他这么死心塌地地为他风里来雨里去的。“料想这乡巴佬也没什么钱。”她对自己说了一句,但心里终归是没有个准。好在老宋有个习惯,凡是收进来、花出去的钱,无论巨细,都在账本上细细记了,毕竟是做掌柜的,心眼仔细,要是有个伙计手脚不干净的,一查便清楚了。
这不,宋裕庄捧着那本厚厚的账本回来了,张翠莲便一把夺过来,摊开来刷刷地翻,终于翻到了,不看倒好,一看真没把张翠莲气得吐出血来。她愤愤地把账本一扔,腾地站了起来,然后顿了顿,把腰上裹的围裙解下,往桌上一扔,拾起账本,话也没丢下一句,便气鼓鼓地出去了,激起好大一阵空气的漩涡,让宋裕庄孤单单地落着,不知所措。
“嗯,薛公子画得真好。”宋老板啧啧地赞了一句,但对上扬灵那紧缩的眉头,便知趣地闭了嘴。
扬灵在痴痴地凝视着自己的笔下:薛泓的眸子如一潭春水,深情相望。
“唉!”扬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一只羊毫,在画像旁题写:
“寻人告示:有姊薛泓,年十六,扬州府高邮人氏。于五月十一日走失,姊弟二人,相依为命,慈姊无踪,弟心如焚。哀求各位仁人君子,若有知情,还请相告,寻得姊归,必将……”
写到“重金相偿”时,扬灵迟疑了一下,随即横下心来,大不了卖身为奴,也要寻得姐姐,于是,他顺着写完:“必将重金相偿,永铭恩德。”
这半文不白的词,还是请宋老板读着改了几遍的。写完后,扬灵又念了一遍,料想无问题后,便题上自己的地址和姓名:“怀远坊凤来客栈,薛澈”。
写寻人告示的主意,也是宋老板想出来的。那天扬灵和宋老板去江都县告官不成,平白挨了打,安慰扬灵之余,宋老板说,反正官府收了状书,最多也是例行公事地在城门口贴个寻人告示,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自己写自己贴,虽不能贴在有官差守着的城门口,墙边树上贴贴总可以吧,再不济,在自家客栈门口贴着去。扬灵想着这也是个办法,便买了一刀宣纸,开始画寻人告示。
扬灵把画好的这一张告示摊在地上待干,又展开了第二张宣纸。他换了一只小白云,沾了沾墨,正在运笔时,“砰”的一声,门却被撞开了,只见一个高颧骨的女人闯了进来,腋下夹了本账册,嘴上挂着如刀子般刻薄的笑。
宋老板的脸色一下窘了:“翠莲,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事咱家去说。”宋老板上前迎了张翠莲,便要将她回头,可张翠莲却一扭身,甩开了丈夫。
扬灵也顿下了笔,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是宋老板的妻子,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也是那个时时刺痛扬灵心的尖利的嗓音的主人,她正一步步地向前来,不无嘲讽的意味写在脸上。扬灵的心被揪得紧紧的,恨不得回头避开她那利锯般噬人的目光。他又向宋老板那边看去,谁知宋老板就像一只受了欺负的猫。
张翠莲又上前了几步,看着这位冤家。按她的个性,在以往早已破口大骂了,但是,看到这手持毛笔,带着几分书生气的小哥,她却一时转了念头。他像一股清风,有着书香的优雅,张翠莲感到了这一点。这味道是熟悉的。唉,做这个俗气的老板的老婆已经三十多年了,整天围着锅灶转,粗了声气骂人,谁还记得张翠莲这个名门之后呢?想起小时候满目的优雅旖旎,张翠莲却有些悲从中来了。
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再次将目光放在扬灵那无辜的脸上。“我必须把他赶出去,否则我没有安生日子过。”这样的念头再次占据张翠莲的心,并且使张翠莲的目光再次凶恶起来,但随即,她却摆出了一副让人摸不透的笑容来:“薛公子,好雅兴啊。”张翠莲轻轻侧下身,看了看扬灵刚画好的画像,微颔了一下。
正在等着一场狂风暴雨的宋老板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糟糠之妻的出奇的优雅姿态。
张翠莲又轻旋莲步,给了扬灵一个微笑:“看薛公子的笔力,应有多年的功底了吧。我听说扬州城里顶有名的苏墨舟,画的《小秦淮十艳》,怕也不过如此吧。
扬灵的心猛然被刺了一下,没有见血,但痛至心尖。他望着那张还展着笑意的脸,只得肃了神色,拱拱手说:“老板娘见识广博,扬灵孤陋,不敢与老板娘论画。”
“我的婆娘怎么了?”宋老板这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什么苏墨舟,这是宋老板没听说过的,小秦淮是什么地方倒是清楚,可是这大门不出的婆娘怎么会知道什么十艳呢?
而张翠莲只是微蹙了一下眉,随即又挂上笑脸。这苏墨舟是三十多年前名冠扬州的画师,当时的青楼名妓,谁不为求他为自己画一张画像而一掷千金。用他来刺一下薛家小子,看到他窘迫的那一刻,张翠莲感到了满意。她又旋过身,来到桌子的另一侧,翻看着扬灵案头的几部古书。
听着她翻书的簌簌声,扬灵就像听见蛇吐信子般。这老板娘的口舌着实刺人,且来者不善。扬灵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手指在书页间穿动,这可是爹的宋版珍本呀。
正在担心间,张翠莲却轻轻地合上了书,又悄悄回到了自己丈夫身边,却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道:“你看你这个大老粗,为省几个钱,扯了旧书页包饼子卖。哪像人家薛公子,藏着绝世的珍本,就算吃住全顾不上了,靠人家济着,也是不肯卖了书,辱了斯文的。”
扬灵的心沉了。两个回合,老板娘那绵里藏针的功夫便将他那一点自尊打得落花流水,踩在脚下。再看看老板娘翻书时装作无意留在桌上的账本,他更是什么都明白了。泓儿说过什么来着,人生最怕一个欠字,欠了人家的钱也好,情也好,脊梁骨便直不起来了。
扬灵眉头的一根青筋在若隐若现。他沉思了一会,终于冷笑了一下。他从书函间抽出了一张纸,向张翠莲以及不知所措的宋老板扬了扬,说:“老板娘说得对,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资格藏着什么绝世珍本。在扬一月,叨扰甚烦。这是我和……”扬灵顿了一下,“我姐姐记下的在贵店的每一笔开销,还请老板和老板娘核对一下吧。”
“扬灵,你莫……”宋老板终于禁不住了,刚出了声,又被死掐了他胳膊的张翠莲打住了。“账目么,账本上记得很清楚,房钱、饭钱、灯火钱、你的金疮药、纸笔费、打赏伙计的钱、还有被那两个挨千刀的差官黑了去的钱,一共是五两八钱银子。念在你年纪小,就把零头去了吧,这五两银子,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张翠莲噼里啪啦把帐算了一遍。
“哼。”扬灵从心底冷笑了一声,“谢谢老板娘的好心,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薛澈不是赖人饭食的清客,我们所欠的每一分都要算上,那八钱银子是不能少。宋老板和老板娘的辛苦钱自然也要算上,这样下来,我还您六两银子便是了。”话音一落,扬灵便捧起那函宋绍熙三年黄唐本的《礼记正义》,无限留恋地轻抚了一下,然后,他的眉宇坚定起来,几乎带着一丝残忍。他挺直了腰,径直走来。“扬灵!”宋老板无奈地叫了一声。他顿了顿,终归没有扭头看宋老板,便大步出门去了。
那一刻,少年的心却如湖水般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