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灵不会弹筝,但他很享受这如檀香般的袅袅筝音。他又拨了一下弦,让琴音溢满小阁。可是此时,楼下隐隐传来的对话却不合时宜地钻入这妙音之中,又使扬灵不禁侧耳听着。
“呦,姐儿回来了,怎么和猫儿似的一声不响。昨天那几个北客都是阔气人,缠头应该有不少吧。”这个甜腻腻的声音属于一个中年妇人,扬灵知道那是轻岫的假母。这种声音黏糊糊的,仿佛暑日的空气,却颇使人不自在。
“承妈妈的关照,那几个北客果真是阔气豪放呀。”这是轻岫的回答,不知怎的,扬灵听出了她的语调中所带着的那一丝凄凉。
“乖女儿,快把缠头给我吧。”
底下安静了一会,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叫,宛如死寂的池塘中惊起的一阵哗扑扑的水花:“就这么点,这群鞑子找死啊,来扬州占老娘的便宜!”缓了缓,那个声音又用不信任的口吻说,“轻岫,莫不是你留了攒体己了吧,莫瞒我。我知道你这点小心思。年纪大了,想攒点体己,以后找个良人嫁了,这我明白,可我是把你从小养大的,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吗?我老了,你理应孝敬我呀,就那这么几个钱打发我,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啊。”
“好了,”一个冷静的声音,“莫如此吵嚷,薛公子在楼上呢。”
“薛公子?哪个薛公子?是盐运薛二老爷家的?你平白带了人回来也不和老娘说一声,自己在楼下摆腾,冷落了人家,便不好了。”那个声音又回复了原先的甜腻,接着,便是咚咚上楼的声音。
扬灵有些紧张,他知道,为了轻岫,自己必须应付好她。但想到言语措辞,头脑中便是一片混乱。他只得背过身去,深吸口气。
“呦,薛公子,哪阵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岫云楼来了?”虽不见正脸,单从那湖绸暗花绣石青色衫和碧玉雕花腰带中,假母便能捉摸得八九不离十,这定是个贵胄公子哥。
扬灵的手心渗出一层汗,他只得转过身来。一接到假母那恍然大悟的眼神,他的脸却是红了。
见了扬灵,假母自是先吃了一惊,但随即又似明白了,马上换上谄笑:“哎呀,薛公子,您真是太会开玩笑了,欺负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虽是小妇人眼拙,那日也觉得薛公子是气宇不凡,好似那珍珠,落在沙地里也是耀眼的,刺得小妇人这眼啊,至今还有些疼呢。”
“家严,家严平日管教甚紧,那日,那日小生出来也是狼狈。”扬灵吞吞吐吐地说着,便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让,让妈妈受惊了,这点银子,权作给妈妈压惊。”说完这刚才在肚子琢磨过好几番的说辞,扬灵悄悄用袖口拭了拭汗,
见着银子的闪光,假母自是喜笑眉开,口里谦让着,手上却忙不迭地攥了银子揣进袖里:“薛公子闻名便是个风流慷慨公子,今日我岫云楼三生有幸了。薛公子您稍坐,待小妇人去备些酒菜,备些酒菜,马上就来。”
“不,不忙,家严这几日到杭州运货去了,我还要,在此盘桓几日。”扬灵照着轻岫的意思又编了几句词。
“如此甚好。”假母心中暗喜,留着一个这样有钱没脑子的主在这里,正好多榨些油水。这般一算计,假母的脸便绽得似朵花,口里又说着好些奉承话,扬灵只得喏喏地应付着,直到轻岫端着漆案上来,示意假母可以走了,她才讪讪地离开了。
轻岫放下那张黑漆小案,里面是一盘青椒小炒肉,一盘茭白,一盅枸杞鸡丝汤,再加上一碗白米饭。“仓促间,也做不出什么精细菜,这些粗茶淡饭,若公子不嫌弃,便请先用着吧。”轻岫淡淡地说了一句。
扬灵肚里的空城计早就不知唱到第几出了,道了谢后,便匆匆举起筷子,扒起饭来。
轻岫见他吃得急,不免掩嘴微笑一下:“公子胃口实在好,我再去端碗饭来。”
幸好轻岫逆料到了,蒸下一锅饭,扬灵一连吃了六七碗,才觉得饱了。看着眼前赫然列着的一排青花小碗,扬灵摸摸肚子,倒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刚才饿得慌了,费了姐姐好多米饭。”
“不妨,吃饱就行。”轻岫微笑地收拾了碗筷,又取来一套精致而古雅的茶具,坐下来,与扬灵点茶。
轻岫在小炉上煮起水,将茶饼细细碾碎,置于两只建窑黑釉碗中,待炉上清水已吐出珍珠般的泡沫,冲入少许沸水点泡,把茶末调匀后,再慢慢地注入沸水,用竹丝子茶筅去拂,调匀。
在轻岫完成这一整套步骤后,便将那一盏建窑小盏敬给扬灵,透亮的黑釉碗衬得泛起的茶沫似雪。“姐姐,这是什么泡茶法,却是新奇。”扬灵只见过爹爹在闲时泡上一壶清茶,独自品着,却没见过这一道道精致工序制出的雪茶。再看这两只建窑黑釉盏,也是釉色晶亮黝透,又显出古朴之意。
轻岫轻轻一笑说:“这不是泡茶,这是点茶,传说是宋人所爱的饮茶法。”
“陆放翁的‘晴窗细乳细分茶’,可说的便是此种点茶法?”扬灵来了兴致。
“奴家也不是什么雅人,这点茶法,是前些年柳巷的一个老篾片唤作张五爹的教的。他平日便用这套茶具、这点茶法点茶喝,告诉奴家这是他祖上的遗物,那黑釉碗便是宋建窑的。奴家也是觉得新奇,便逼着他教给奴家,也好在客人面前卖弄卖弄。后来他愈发的不济了,这两只建窑盏便一两银子一只卖给奴家,附赠了这小炉、小碾、小罗的。奴家也是学着样子,烘制些茶饼,客人来了做给他看。薛公子想必是深谙茶道的,奴家倒是要请教一二了。”
“我生长乡野,见识鄙陋,也不识得茶道,只是在书中偶尔见过,今天见了姐姐亲自点茶,才知道原来点茶是个如此道理。但这位张五爹却想是个高人了。”
“奴家也是听人言及,这张五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早年进过学,但终归没有在举业上发达。他继承了偌大一分家业,却不治生产,平日好吹拉弹唱,养着个戏班在家里耗着银子。他又是个极好古的,出手又极阔绰,就有一等小人做些假古董来骗他,一来二去,就把家产败个精光。他又不会别的营生,只得混迹在柳巷,教姊妹们弹筝,作碗饭吃。奴家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一心想挣出点名气,便向张五爹学筝。但这张五爹却从不弹那时兴艳曲,专弹些汉唐古曲,什么文王思贤、嵇子绝音的,自是曲高和寡,到后来也没人请他了,后来他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去了苏州,有人说他山中隐居,总之,也便无消息了。”
“唔。”扬灵听了,举起建盏,轻呷一口,茶水微苦,一种透进心里的清苦。张五爹也是个读书人,可读书人在这世上却是如此命途多舛呢?他想起了自己的爹爹,爹爹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终归也没有仕进,虽说教些童蒙也算善业,但谁知后来……
一滴泪珠滚进了茶水里,溅起一朵白花。“公子,你如何……”扬灵立即知道自己失态了,便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什么,我只是听了张五爹的事,有些伤感而已。”
轻岫看见扬灵愁锁的双眉,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但她也不再点破了,换成轻松的神色说:“事情过去了,也不提它。说不定张五爹在何处享着山里神仙般的乐趣呢。罢罢,奴家还是说点轻松的事吧。”她呷了一口茶,见扬灵的注意转过来了,便开始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说起这件事,倒真是可乐了。有一个王秀才,给一个富商做了倒插门女婿,日子倒是过得不错,每日吃香喝辣的,老丈人又替他捐了前程。这王秀才啊,是个顶软骨头怕老婆的主,又偏偏贪荤爱腥,每几天就得跑来柳巷,但总是被他瞒了老婆过去。那天,他又来了,可是到了半夜,不知是哪个小厮告诉了他老婆,那母老虎竟拼着一双小脚,带着一伙家丁,赶来我家捉奸。闹腾的声音已经到楼下了,这王秀才才醒过来,吓得跟个筛子似的不停地抖,衣服冠帽都来不及穿得,启了后窗便跳了下去,结果摔坏了一条腿,痛得大叫一声,引来了他老婆。那婆娘又是骂又是怨,把王秀才似扛生猪似的扛回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轻岫笑得合不拢嘴了,“后来,那王秀才便柱上了拐杖,这下他可乖了,再也不敢来寻花问柳。他那身衣裳也留在我这里,不敢派人来取。我看着材质倒好,便浆洗了收着。努,便是你身上穿的这一身……”
轻岫自顾自说着,却没有注意到扬灵的脸色倏然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不久,他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向轻岫拱拱手说:“姐姐大恩,薛澈心领了。但请姐姐恕薛澈无礼,这衣裳,我不能穿,还请姐姐还我的破衣烂裳来。”
“你这是……”轻岫显然被扬灵的这一番举动惊住了,但很快,她明白了过来,脸色也一下子苍白了。她咬了咬嘴唇说:“你还是嫌我。我是个下贱人,我给不了你什么干净衣裳。你是个体面人,自然不屑穿这身脏皮!”
扬灵静静地听她说完,嘴角触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忍:“不是我嫌弃姐姐,姐姐在我心中是个好人。只是……只是薛澈不能如此罢了。请姐姐体谅。”说着,便站起身来,纳头一拜。
轻岫恨得牙关直哆嗦,背过脸去,只是不理他,也不受他的拜。扬灵拜完之后,便解下玉带、头巾,脱下青衫。
“啊!”轻岫听得背后一声惨叫,急回头时,只见扬灵已被打倒在地,布满伤口的身体在颤抖着,他身后,站着的是门公,手里高举着一根粗木门栓。
“要你打轻点,这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就损价了。”假母的尖嗓子从门公身后窜出。
“你们,这……”轻岫指着他们,又惊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贱人,花钱养汉子,这富太太做的事岂是你能做得出的?老娘还没死,由不得你胡来,什么薛公子,老娘一看就知道是个穷坯小白脸。我俯在门后听了半天了,怎样,总算露馅了吧。”
假母的话如连珠炮般直轰而来,震得轻岫天灵晕眩,她用手托着小几,才使自己稳住了,没有倒下。
“姐儿,该站关了。”一句恶狠狠的话,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