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头的公文下来,说是南直隶的提学大人要来巡视扬州府学。林修并不怎么在意,这一日,用完早膳,他便来到明伦堂,准备这一日的讲习。
时辰还未到,学生们陆续来了,见了林先生都恭敬地行了礼,在各自位子上坐了,便开始读书默诵起来。
待学生们都来齐了,林先生开言:“今日来我们来评一段史事。有人可能会说,我们来府学是学大道理的,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史事呢?话不然,读圣贤书是为了明大义,而大道理唯有放到某时某事上说才知得真切。因此,这史书是不可不细究的。我们读史书,不单是记个年代,知个王侯将相,而要放心进去,随着那时的人想想,在事上如何做得,再拿心出来,看那时人究竟是如何做的。这一想一推间,思量立身处世之道,方才真得了以史为鉴之意。读史也不必全读正史,除前四史外,其余史书多是官府修的,四平八稳不温不火,想出些个个性也难。倒是有些稗官野史,描写却精,有时读一读,也利于深究。”说着,林先生拿出一册话本来,说,“前日在坊间见这一列国志话本,倒是不错,其中吴越春秋一段,读来也颇发人深思。今日,我们就以季子让国一事来评评。”
原来这吴王寿梦有四子,诸樊、馀祭、馀眛、季札,惟少子季札最贤。寿梦欲把王位传与他,但季札推辞了。寿梦死后,长兄诸樊要让国于季札,季札便去隐居起来,拒不接受。诸樊只得即位,但传弟不传子,心想总有一日会让季札当国,不违背父亲的心愿。几位兄长恪守父命,传位于弟。这样,诸樊、馀祭、馀眛依次即位,到馀眛时,季札还是不受位,于是,馀眛之子僚即位。这却惹恼了诸樊之子阖闾,于是阴聚死士,刺杀王僚,又杀死僚之子庆忌,登上王位。
诸生传看完了这段史迹,施舒便先冷笑起来:“哼,这季札忒不识抬举,当其位正好行其政,为何扭扭捏捏,推推让让的,乱了继承规矩。他倒是成了这清名,却让子侄们互相残杀,家都齐不了,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可笑。”
“也是。有违父王传国之意,不孝,有负诸兄让位之谊,不悌,这不孝不悌的,成什么圣贤。独孤及就说得很明确了,吴国之乱,便是他的罪过。”另一位生员也附和着。
林先生听了,也不评论,只是说:“诸位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季札想是个世外之人,本来就无当国之意,奈何以国家大事压着他。就让他闲云野鹤的也挺好,寿梦不了解儿子的心思,也是强人所难了。”一位生员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生在世,要有所担当。季札贵为公子,又深孚人望,秉国当政也不是他一个人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的事,先王望着百姓盼着呢。所谓当仁不让,又怎可因个人喜好而推卸责任,纵得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了,终是个没担当的人。”岳朗侃侃谈说着。
“我料想季札必不是个没担当的人。”湄儿站起来说,“墓道挂剑的事就可以看出,心里许出的承诺,季札尚且践行了,求的是不违心。若真是受父兄所托,季札难道还有辜负之理?我想,季札让国该是有原因的。”
“哈哈,听着却有些趣味了哦,夏弟说来听听。”施舒炯炯地看着她说。
“你们说来说去,只道惟有得了这位,抓了这权才是行道明德的正途,是也不是?”湄儿没有回答,倒反问道。
这一问,施舒却一怔了,想了想说:“书上不是说了嘛,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若不谋其政,说什么明明德于天下?”
“那么,依兄看来,无国无位者,也不用谈什么行道明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就是了。如我等这般的,也只好回去睡觉了,何必在此谈什么史,论什么道的,终归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喽。”
“夏弟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施舒摆摆手说,“我辈学子,学大道理是应该的。”
“我知道,学而优则仕嘛。你们考府学,便是为了今后考举人,考进士,得那个位子,秉那个国政,这样才可申大道于天下。但是若没考中,白身终生呢?所学的大道理是否就一无是处了?我们这些读书人也便成了两脚书橱,百无一用了?”湄儿却是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这,这……”施舒一时语塞,想了想说,“扯远了吧,适才在谈季子让国,如何又说到府学生上去了。”
“夏延说得没错,谈史要从切身处说。你继续谈吧。”林先生颔首道。
“我的意思便是如此。行道未必就要当国,若行道要当国,那么以圣人之徒为名者都纷纷争权逐利去了,纵当了国,早不知心肠如何,还谈什么行大道?”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似在思量些什么。湄儿见了,继续说:“季子必是于此有想法的。那春秋之世,弑父弑君的比比皆是,那征人之地、灭人之国的也比比皆是,只为这世上只重‘权’‘利’二字,哪里还有一丝谦让仁爱的心?季子要明示天下的,正是这谦让仁爱的心还不曾尽灭,无所不用其极以谋权力并不是这世上惟一之道。故而,他才让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在举世皆争之若狂时让。季子存的正是这样一份心。而这份心不曾教化子侄,侄辈中起那谋弑之事,不去罪阖闾,奈何要罪季子?故以我看来,大道随处行得,并非定要占其位居其政,而是让那仁爱之德存乎我心,为这世间留一点良心在,也是有益的。”
林先生认真听了,这话正是触了他的心事的。少年时总以澄清宇内为己志,到头来一事无成,多少次他抱怨世道,怀疑自己。事实上,他读季子让国,也确有所疑。想那季子不当国,便要让那些权欲之人当政,岂不是大过失?而在这个小小学生看来,不得其位,不居其官,并不意味着无所事事了。穷达有命,而心如何,只在自己。端正心志,在世间留一清白,也是有益的。那铿尔的话语,却响在他心上,他正想说些什么,一个侍者却匆匆跑进来说:“大、大人,提学大人的轿子已经在门口了,就等着大人出去迎接呢。”
林修听了,却淡然一笑,说:“你急什么,先请张训导接着提学大人去茶厅奉茶,我们这儿还在上课呢。”
“就是、就是张训导要小的来请大人出去的。说,这次提学大人来,是要整肃学纪的,那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若是伺候不好……”
林修不耐听他说了,只对着湄儿说:“刚才听你的话,真让我彻心一动。以前只论为官当政之道,而忽视了为世间存良心之道。如此说来,才是处处行得的道。你有如此见地,真是难得,却令我这读半辈子书还懵懂无知的人惭愧了。”
那侍者见林修只顾与湄儿谈话,毫无动身的意思,却是急了,凑上来说:“大人,那边还等着大人过去呢。”
“呵呵,林大人果真是诲人不倦啊。学生可是来得不是时候了。”正在此间,一位着官袍的中年人倒是自踱着进来了。
林修不得已,才整整衣冠,迎上来,作一揖说:“下官拜见提学大人。大人远来劳苦,还请先去茶厅休憩,待下官讲课完毕,便去作陪。”
“哈哈,不妨不妨,学生正要一观,林大人是如何为人师表的。林大人,请吧。”那提学却没有走的意思。
林修原不喜与这来来往往的官儿打交道,见此,也只好恭请这提学坐了上座。
提学谦让一下,便坐了下来,低头一看,书案上赫然是一本坊间印的话本。他的脸皮动了一下,指着说:“林大人,还敢请教,这是何物啊?”
“噢,这是本列国志评话,是下官与学生作参考之用的。”林修平淡地解释道。
“林大人,这恐怕就不妥了吧。这明伦堂上,诵的都是圣人经典,那世间的道理也只在四书五经中,别无外求。你带这俚俗之物进来,不知教的是哪门子的道理?”提学斜了眼。
“大人,学生窃以为,所谓格物致知,唯有尽这世间物理,才成大道。这话本故事虽然是市井讲说之物,但于史事描写也有可取之处,以此来补充春秋正史,让学生深入史事之中,究事尽理,也是有益的。”林修说道。
“呵,林大人是个副榜生吧,于经典读得到底粗了。这孔圣人著春秋,三家传之,大义在其中,读得通了便是明白,哪里还要这勾栏里说书先生的本子来补充,倒是欺我府学生不及那些妇孺了。”提学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