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日,泓儿早早梳洗了,用心盘了一个挑心髻,簪上一朵家里带来的素绢花,又取出衣囊,挑出那件天青色绣莲纹褙子,合了合腰身。这样一打扮,一扫前几日的陈旧气,配着她的雪肤明眸,甚是碧玉秀气。
扬灵也醒了,有些痴痴地看着姐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傻小子。”泓儿勾了一下他的鼻子,嘴角现出两泓酒窝,“今天姐姐要上街卖绣品,还不得利落些,齐整些。”
“姐,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听到上街,扬灵来了精神。
可是泓儿却断然地说:“不行。当街叫卖,哪是读书人做的事。你乖乖在屋,把《小雅》背熟了,回来我要考你。”
“《小雅》我早就熟了!”扬灵大声抗议着。
“那也不行。会背不意味着深察其精义。你这小鬼,功夫还远远不到呢。”看到扬灵噘起了嘴,泓儿的心也软了,“好好好,我知道你闷在这儿难受,这样吧,等我卖完了这批绣品,就带你上街玩,总可以了吧。”
“姐,那你要早点回来呀。”扬灵不舍地说。
泓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头:“行,那你也不许偷懒喔。”说着,便卷起昨日收拾好的绣品包袱,又理了理鬓角,出门去了。
泓儿噔噔地下了楼,正迎着宋老板:“姑娘出门啊。”宋老板不改他一贯的朴实笑容。
“是的,宋老板,我这几日绣了几件花样,想上街卖卖看。”
“哦。”宋老板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凝重了,“你上街卖绣品啊。一个女孩子家,可要当心啊。”
“谢谢宋老板的关照,我会小心的。”泓儿善意地笑笑,“我弟弟就请宋老板多照看了。他嘴拙,有不得体的地方,还请宋老板多担待。”
“好说好说。”宋老板一口答应。但眼见着泓儿的窈窕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无奈地摇摇头,“不容易,这姐俩,不容易。”
四月的扬州,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保障河一线,春水如玉,翠柳如烟,艳桃如霞,说不尽的绚丽。正值仕女游春时节,水边丽人,湖上娇娃,笑靥如花,莺语似啼。更有那风流少年,多情公子,粉扇长衫,玉树英姿,看花看人,却是两厢得宜。泓儿正是探好了这赏花时节,闺中碧玉,曲中烟花,谁不盼着来这金碧画中玩赏一番,谁不亮着最明媚的衣裳,最旖旎的饰件,那银红、桃红、美人靥、胭脂、抹霞、杨妃醉、水红、莲瓣尖,举袂是红,旋腰是红,那青莲、碧水、沉绿、翡翠、天青、烟黛、月白,低眉是绿,颔首是绿,更不说那蛾儿、雪柳、黄金缕,亮灿灿地在翠鬓上闪耀,明月、玉玦、龙戏珠,明晃晃地在耳间跃动,只欺得这春色也暗淡三分,羞过脸去哩。
泓儿择一边柳下,解开包袱,铺张在茵草之上,那几幅绣品跃然而出,含苞牡丹、出水芙蓉,活灵灵是喜鹊上稍,翠生生是锦鲤跃水,立即惹得那乘轿的大家闺秀半起珠帘,信步的红粉娇娃轻回莲步,挑选,比划,问价钱,讨价还价,然后便持那一方可心的绣帕,往花明柳暗处去了。
这泓儿喜上眉梢,一边凝眉打量:“这一方紫岚色金线缠枝莲纹绣帕,正好配您的绛紫罗裙。”一边当仁不让:“小姐,二十文已是低了,持这方桃花色绣帕游花林,您一定人比花俏。”这一小上午下来,绣品便售完,荷包已是鼓鼓的。泓儿喜孜孜地收拾了,也不顾春色招扰,便欲离开。扬灵还在家中等着她。
泓儿的素手正欲卷起包袱布,一只粉底皂靴却蛮横地踩了上来,压住包袱布的一角。泓儿一惊,变了脸色,抬起头来顺视上去,只见一人,矮胖粗如树桩,顶一扁平大脸,脸上全是麻子,这麻子正色迷迷地盯着泓儿看。泓儿心头一阵恶心,又朝左右看去,只见三五个无赖泼皮,涎着脸皮。“有麻烦了。”泓儿心中叫苦,却放出一副神气,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踩脏我的包袱布?”
“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还没问你呢!”旁边的一个尖嘴凑上来,哼了一声,“这可是我家庞三爷的地盘,你没经得庞三爷他老人家的同意就在这儿摆摊,便是不把我们三爷放在眼里!”
“遇上一群流氓地头蛇了。”泓儿心里慌慌的,嘴上却愈发硬了:“这保障河难道是姓庞的?凭什么要经你的同意?”
“呦嗬,这小妞嘴还挺硬。”尖嘴顺势在泓儿脸上抚了一把,泓儿急忙侧过脸去,躲过他的手。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泓儿见势不妙,也不要包袱了,转身便想离了这是非之地。可是一回头,便有一铜钟似的家伙,直挺挺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泓儿眼中冒出了火。又一次!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这样的泼皮无赖,像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泓儿咬着嘴唇,大不了便是一死了,她斜眼瞅了瞅保障河的水,水幽幽的,像泪。
“想一走了之,恐怕没这么容易吧。”那尖嘴不知什么时候又晃到了泓儿面前,颠着他那半撇胡子,“你在庞三爷的地盘上摆摊,就得给庞三爷孝敬。这规矩,可是不能破的。”
听到只是要钱,泓儿的心还略微一松,她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问:“你要多少钱?”
尖嘴脸上诡异一笑,逼近了,说:“小妞,我们庞三爷还是仁慈的,看在你的面子上——”,说着,尖嘴伸出三个指头。
“三两?”泓儿心里一凉,三两银子,那就是把所有家当抵上也不够呀。
“是三百两。”尖嘴却慢条斯理地掂出了个数。
“三百两!”泓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她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钱来的,她的心一下子又紧了。
果然,那尖嘴又露出一幅色鬼相,嘴都快贴上她的耳根子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没有钱是吧,这也不要紧,那就陪咱三爷玩玩,来冲抵啦。”
泓儿知道,这回真是来者不善了,她心头一横,便向水边冲去,可是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把便拧住了她的脖颈,拧得她喘不过气来。大手一收,又一回,她便被把在那树桩面前。又一次!她的手脚马上被四个无赖分别把住,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了。
“光天化日之下……”她才想喊一句,可那叫庞三爷的树桩给她劈头便是一巴掌,打得她鼻子酸酸的,嘴里一股甜腥味,嘴角马上渗出血来。
她直盯盯地瞪着那树桩。老天哪,为什么,你瞎了眼了吗?为什么又这样对我!几天前那可怕的一幕才被她封住不久,又一股脑地冲涌上来,狰狞的人面,狂笑,血盆大口,哭喊,挣扎,揉碎,全如蝙蝠翅膀般扑闪而过。又一次!泓儿的头脑却一下空白了,只灌进不知谁阴阳怪气的谄笑:“这小妞长得比柳巷里所有的骚娘儿们都俊呀,庞三爷有福了!”接着,那树桩扁平僵硬的脸崎岖起来,每个毛孔都溢着□□,渐渐地,渐渐地,逼上来……泓儿又使劲挣扎一下,但那束住她四肢的四根钳子又紧了。谁来救我!谁来救我!她的眼神黯淡了,只见那可怕的噩梦如阴影般压迫下来。
“住手!不要伤害她!”在她放弃希望之前,她听到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