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在佛前歪歪斜斜跪了半天,早就撑不住,索性身子一塌,趴在蒲团上,软地没了筋骨。
她侧过头去,见阿娘还在抄佛经,那执笔的手依旧稳健,不显一丝疲惫。
她阿娘此刻卸下了平常惯戴的黄金玉石,浓密的发间只简单插了支檀木簪子,又着了香云纱裁就的裙襦,没有半分缀饰,可是通身气势不减,反而生生凸显出清贵来。昌平忽的就觉着她像寺中供着的白玉观音。
昌平扁扁嘴,故意低叹一声,抱怨道:“阿辛累了,想睡了。”
皇后头也未转,幽幽道:“佛前放肆,小心佛祖不保佑你。”
昌平反驳道:“阿娘起先还说佛祖慈悲,如同父母一般。既然阿娘你都不嫌弃阿辛,佛祖又怎会怪罪阿辛无礼呢?”说完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露出了个纯净之极的笑脸。
皇后语噎,搁下笔,低声哄道:“阿辛莫闹,再过三天,等这边事毕了就回去。”
昌平不听这一句还好,听了只觉得浑身的委屈没地去说:“三天后,上祀也过了,杏园宴也散了,我去凑什么热闹!”说着说着就起了兴,“阿耶好狠的心,宫里灯红酒绿的,却将阿娘外放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烧香礼佛。”
实则万相寺就在京郊,离宫里不过十几里路程,且是皇家的产业,又哪里荒僻了。只是昌平想到一边是觥筹交错,一边是青灯古佛,也不由得她不气。
不光是为阿娘生气,更是为了自己。昌平起先担心阿娘一人寂寞,硬是撒娇卖痴地跟了来,可如今与顾允见过一面,自然就不乐意白白在寺中消磨时日。
不过这些幽微心思,纵是昌平也不是十分明晰的。
因了昌平没好意思对母亲说自己的偶遇,皇后尚不知幼女心中打算,听她愈说愈不对,制止道:“莫再说了,你阿耶有他的苦衷。”
昌平怎会就此罢休:“阿耶有甚苦衷,不就是被几个昏庸古板的老夫子磨得耳根子都软了么?科举选士往年哪个不是阿娘帮着办的,凭什么这次就不能插手了?就连杏园宴也不能去,生生地被圈在这里。”
昌平向来言行不忌,说道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分明还想接着说下去。
“今日是先帝生辰。”皇后淡淡补充,语调依旧未起半分波澜。
“今年是,往年这时就不是了?我还记得三年前不过是来此走了一遭,便回京赴宴去了。”
昌平此时只觉得万相寺内一刻儿也不能多呆,红了眼眶看着母亲,眼中心中满是希冀,倒是忘了平常无聊时,万相寺她也是常来的。
昌平情绪低落,失却了平常的活泼放肆,又让做母亲的怎能不心疼。皇后起身搂住了她,低低抚慰着:“阿娘知道你委屈,可这些话莫要向你阿耶说,让他难过。”
昌平只觉得心里被揪了一下,再也忍不住,泪水滴在母亲裙襦上,洇出淡淡湿痕。
而母亲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朝中局势纷纭,又怎对怀中这幼女说道。
皇后拥着昌平,暗暗皱起眉头。
偌大的殿堂里寂静无声,许久才听到皇后对昌平道:“你若真不愿在这儿,现在自己回京也是来得及的,我让紫桐陪你去。”
昌平又是满心雀跃,又是不舍母亲,只觉得长这么大,头次遇到这般的难题,思量良久还是扯出一个笑脸:“算了,我还是陪着阿娘。若是京里有什么好玩的事,玥儿也会告诉我。”
皇后心中一阵酸胀,只低低叹了口气,让紫桐扶着昌平到厢房歇息去了。
昌平闹了一阵,心下也是困倦,一沾上塌便沉沉睡去。紫桐替她脱去外裳,掖好被角,待回转时皇后已抄毕半卷金刚经。
紫桐一边收拾起散乱叠放的经纸,一边回复道:“皇后殿下,三娘已睡了。”
皇后微微点头:“知道了。”
紫桐整理完毕就欲退下,皇后唤住她问道:“三娘近来可是遇上什么人了?”
紫桐想起早晨昌平说的那番话,答道:“三娘提起过顾允这人,看那副情态,恐怕是喜欢上了。”
“顾允,那个探花?”皇后沉吟颔首,“难怪三娘此番作态。”
又对着紫桐笑道:“我这个做娘的,竟比不上你知道的多。”
紫桐斟酌回道:“三娘纯真,只是她小女儿心思,羞于向殿下启口罢了。”
“我当然晓得她。”皇后喟叹,“说来对这孩子也亏欠良多,这番亲事我得亲自向圣人说道说道。”说着从桌案上拣出一笺来,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又转身对紫桐道:“,道:“这笺你速速交与圣人,要他对顾允多加关切。另外你派几人去顾允府上打听打听,问问他家里可有妻眷,若有的话,尽早打发了便是。”
紫桐应诺去了,走时阖上门,一声吱呀,便将里头与外间隔了开去。
皇后一怔,竟是回忆起了旧事,喃喃道:“阿辛倒似是旧时的我,那般的……”却不说下去了,落笔时依旧是端正楷体,不经意间掩去笔下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