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李平庆死了!
死一个人对于一个县城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对一个村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对于那一家人来说可就是天大的大事。
李平庆死了以后他的后事就由两个儿子操办,生死毕竟是人生大事,家里虽然穷,好歹还是有一两银子,加上村里人来吃白席的人一家给了二十个铜板,请了一队仪丧,虽然简陋但吹吹打打的也让逝者安息,只是葬礼对于一个贫穷的家来说是雪上加霜,更何况,李平庆家的两个儿子关系还不太好。
根据律法,家中长辈过世之后,兄弟几人可以选择分家,如果家中长辈过世前对于分家有什么安排以长辈的意愿为准,否则按照大三小二的原则分配。
其实如果只是死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值得讨论的。显然村里人的关注重点是在分家产上。
被称为“万事耳”的王翠翠的隔壁王村嫁过来的,如果有什么小道消息,找她打听准没错。
住在村口的李平建的媳妇儿正准备去洗衣服,顺便过来叫上王翠翠一起:“哎,翠翠,那李二真的要净身出户啊?”王翠翠端起一大盆衣服,和平建媳妇一起往小河边走去:“不知道,我听说李平庆死之前说过,他死后如果兄弟两人要分家,老二必须成亲,如果说是娶了女子,就分一块水田和一块旱田,娶了男子,就分一块旱田,若是不娶,就啥也没有。”
“哟,难怪啊,不是亲生的果然没什么好搞头。我看那李二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两人说笑着走远了,“他们家那么穷,李大能够娶上媳妇就是天大的福气,哪有姑娘会嫁给李二那个穷小子。”
“那可说不定啊,那李二看起来是个种田的料子,有力气,人也不傻,身子骨可比李大结实多了!”
“要我看呐,立秋之前李大肯定就要跟李二分家,这秋收过了就不能分家了,到春分肯定不要李二白吃半年粮食。”
李大和李二的年岁相同,李大要大上四个月左右,但是人却比较瘦小,反倒是李二,才十五岁看起来和同村十七八的青壮年差不多。
村里的女人们常说:“吃得差还长得好,肯定是个有福气的。”
李家村人不是很多,十来户,翻翻族谱,上数五六代都是亲兄弟,虽然或多或少都是亲戚,但是由于分家的缘故也就分成了这十几户,族谱上也就写满了一大家子,还有几户人家是从别村迁过来的,大多住在村子的东面,里村子附近的一条河比较近。
族谱上并没有李二,大名李同的名字,因为他不是李家的血脉,他是李平庆的养子。
李大去年九月才及冠,及冠之前是不能成亲,只能订亲。分家也必须在及冠之后的第一个立春之后进行。李平庆死之前才给李大定了亲,是隔壁王村的王晓花,姑娘长相很是不错就是嘴上不饶人,家里也没什么钱,难得李平庆死后家里没悔婚。
“说不定就是看中那李大没啥本事呢……”
“我看那丫头心野着呢。”
长舌妇们闲聊总会说起这个事。
十多年前,村头柳大夫捡回了一个小襁褓,孩子还不足一月,柳大夫怜惜这可怜的小家伙,有心想要救上一救却无奈自己不是女子,只得将他交给孩子刚满五个月的平庆媳妇,平庆媳妇很喜欢孩子,于是就央求自家相公收养他,取名李同,不入族谱。
一开始生活都还好,夫妻两个人劳作虽然幸苦点,但是一家人好歹吃喝能满足,可是李同六七岁那年平庆媳妇生了病,家里的积蓄就花光了,最后平庆媳妇还是病逝了,这一家人的生活就渐渐差了,李平庆虽然不怎么喜欢这捡来的娃,但是好歹给一口饭,分家给点田,至于现在李平庆死了,李大就迫不及待要赶人了。
而众人议论的中心,李同,此时闯进柳大夫的客堂里,怀里抱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浑身都是半干的污泥。
柳大夫正在晒医书,前两天下了暴雨有些古籍本受了点潮,这可心痛死他了,正好今天出了太阳,趁机弄弄。看见李同抱了个小孩闯进他客堂,连忙跟上去:“你这家伙,别弄脏了我新铺的稻草啊喂!”
为时已晚。柳大夫痛心疾首地看见他的床上沾满了污泥:“去打水。”李同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柳大夫一边脱掉小孩的脏衣服,一边嘟囔“这次非得让他给打扫干净了不可……”
话是这么说,柳大夫的动作可一点不慢,把小孩身上的脏衣服扔出去,又转身去隔壁屋里拿了一床薄被,不顾小孩身上的污泥把整个人包起来。
李同打水进来,看见柳大夫正在给小孩把脉,也没说话,只是悄悄地站在一旁。
半晌,柳大夫叹了一口气,瞪了李同一眼。
全程李同的整个嘴唇都绷着,然后他问道:“柳大夫,他还好么?”柳大夫又叹了一口气:“你说你,把他捡回来干什么。”
“我看见他躺在河边的泥浆里,叫他又没回声,本来准备是把他弄到干点的地方的,结果碰到他的时候发现很烫,我就赶紧把人抱过来了。那柳大夫,他怎么样了啊?”
“不太好。”柳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这孩子身体本来就不好,看样子是中了寒,也不知道一个人在泥水里躺了多久,发热的热相又很凶险,恐怕……别说这一次能不能熬过来,就算这次侥幸,以他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
李同没说话。
“你是怎么打算的?”柳大夫见他不说话,就随手拿了布沾了水开始擦小孩身上的污泥,“老夫这里是肯定没有多余的功夫来照看他,如果你把他带回去,你兄长那边要怎么说?还是……就让他醒了之后自己走吧。”
李同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什么时候能醒?”
“今天晚上热度能退下来的话,明天就能醒。不然,性命堪忧啊!”
两人交谈间,小孩脸上的污泥被擦拭干净,露出一张苍白单薄的脸,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头也纠结在一起,因为发热,脸颊上有两团红晕。
“这是个福薄的可怜人啊……”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柳大夫总是喜欢感叹。
躺在床上的孩子正是苏黎。
苏黎,今年十岁,父母本是扬州的商人,因为那一年扬州饥荒灾年,夫妻俩的生意也受到影响,不得已只好带着家产和他们唯一的儿子苏黎离开扬州前往蜀州,当时苏母的腹中已有五月身孕,跋涉三月余才到梁津县,却不幸遭遇了流匪,夫妻俩的财产被抢夺一空,奴仆也被屠杀,苏父护着妻儿被匪徒重伤,好不容易逃到李家村附近,苏母却因为动了胎气,最终因为难产而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抱憾离世,苏父也因为伤势过重去世了,一家人就只剩下苏黎一个五岁的孩子。
经此大难,苏黎大病一场。
李家村的人本来就穷,已经没有人有能力再抚养一个孩子,谁也不想再多一张吃饭的嘴。那个时候平庆媳妇已经去世,本来就穷的家里更是捉襟见肘。
苏黎虽然小,但是很懂事,村里人可怜他年幼失怙,虽然不能抚养他,但是常常也给他送点饭食,里正一年也给他一两套破旧的衣服。苏黎是个知感恩的孩子,谁家给他饭食衣物,他就会去给那家人挑水砍柴。就这样,一人拉一把,小小的苏黎就这么吃着百家饭,在河边搭了一个破棚子,慢慢长大了。
只可惜,就像柳大夫说的那样,福薄,那么苦的日子都慢慢过来了,却还是没能过了这一年的梅雨季节。
李同决定暂时把苏黎留在柳大夫家,至少过了今晚,看看情况。“你今天也留下来照看他吧,等会儿老夫把药配好你就去煎药,每一个半时辰就要喂一次药。”柳大夫示意他记得还要把被他弄脏的稻草处理了,就转身出去了。
李同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苏黎看了好一会儿。
他一直知道村子里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却从来没仔细看过他,也没和他说过话,现在他躺在这里悄悄的,无端端让他生出一种脆弱的感觉。
拿下苏黎额头上的布在凉水里浸了浸,拧到半干,又放到他的额头上。李同的手轻轻碰了碰苏黎通红的脸,滚烫的,另一只手捏了捏他干瘦的手指,也是滚烫的。
真是可爱又可怜。
李同又盯着苏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柳大夫在外面叫他。
柳大夫递给他一包药:“去煎药吧,一会儿来帮老夫晒老夫的书!”一想到自己的书受了潮,柳大夫心疼得胡子都要掉了,“你力气大,正好帮老夫搬书!”
“嗯,药钱我下次再给。”李同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与此同时,他做了一个决定。在他此刻,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突兀的,但是很多年后的他再想起这个瞬间的时候,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心血来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