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已谢,盛夏将至。
月末的晚宴是惯例,长妈妈管着四季园,常年疲惫不已,一是要教着姑娘们贤良淑德,二是要为每人各自做婚嫁打算,三是安排着起居事宜,因而实在没时间再去安排晚宴,全权交由芝媚打理。晚宴每月一次,给了姑娘们聚在一起闲聊的机会,若是有新的小姐送进来,也算作是迎新会了。
樊伊七倚在窗前,窗栏上停着一只信鸽,通身雪白,羽毛又白又紧密,正“咕咕”叫着,啄食着她掌心里的玉米。她卷起小条纸张,塞进鸽腿上的小型竹筒里,轻轻抚了抚鸽子雪白的羽翅,一把将它撒向天空。那鸽子也丝毫不留恋,振翅朝西方飞走,迎着如血的夕阳。
院子里开着至盛至美的玫瑰花,红珊珊的一大片,花瓣鲜红,在夕阳之下舒展开来,如含春笑脸,层层叠叠,肆意漫卷,开得张扬又美不胜收。霞光再给它们镀上一层外衣,如火艳丽。落日从来肃穆又庄严,怎的洒在了玫瑰之上,便显现出不同的风情万种来?天边云彩,瑰丽如画,掩得日光神圣,赤橙色的艳烈,橘黄色的朦胧,像从西方燃起了一团通天大火,蔓延而来,大地便种满点点火星。绚丽的壮阔。西方可真的有极乐的世界么?她远望着血色云海,眼神幽幽。
“今日的夕阳确是不错。”身后忽然传来清伶的女声。转头一看,曲怜正站在门边,笑吟吟的看着她。樊伊七心中闪过慌乱,只盼着她没看到自己放飞信鸽才好。便垂下眼帘,仔细地沾墨写道:
——让人想起卢照邻的“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①。若是姐姐真的唱上一曲,才算是应景了。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的镇定自若,心里还有些慌乱,脸上却漫上了甜美的笑意,抬眼去看曲怜。曲怜今日穿了云白色缂丝纹衫,淡红色长裙上锦丝绣玫瑰,外面又罩着朱色轻纱,发间有四蝶彩金簪,竟显出娇色来,只是笑容仍然温和淡雅,叫人舒心。
——原来是姐姐的穿着先应了景了。姐姐穿艳色也好看得紧。
“如今竟越发油嘴滑舌起来,”曲怜轻笑道,“快些去换衣服,若是迟了又少不得妈妈唠叨,何况你今日第一次见礼各位姑娘,去得晚了便显得不敬了。”
晚宴举行在欢宜殿,大老远的就看到芝媚在殿前忙七忙八,人是尚未到齐,只不过零星四五个,曲怜看芝媚实在是忙碌得没有空闲,便不再去叨扰她,只着小七循着位子坐了。陆陆续续的,小姐们都到了,因为小七的事在这四季园里早已传开了来,姑娘们皆是知晓,不过好奇地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也并没有人来搭话,小七松了一口气,姑娘们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槿茵与红鸢才匆匆赶到,槿茵的位子就在小七身旁,她刚刚坐过来便道:“今日穿得很得体嘛,放心吧。”小七头上梳着堕马髻,戴着点画银钗,额前垂着雕成白玉兰的华胜②,穿着团花锦衣衫,嫩绿色雅而不俗,腰间仍是挂着她的翠柳小扇,水绿色的长裙拖地,衬得她娇俏可爱,眉目清雅。
“一会儿听你芝媚姐姐的吩咐便是,不用紧张。”小七笑着点头应了。果然长妈妈到了之后,芝媚便将小七介绍给了大家,又引着她一一见过了各位小姐和长妈妈,如此便算是礼见过了。有些出乎槿茵的意料,小七竟一点也不怯场,只是落落大方地福身行礼,不禁暗叹果然是大家闺秀,从小便养就的气质。她看了一圈,仅是四季园就有二十一位小姐,如此算来,整个仙洛必得有五六百人了,看来花神之名果然不好赢得,花神祭也残酷得很。
然后便是用晚膳,小七终于放了心,菜色倒是丰盛,有一些竟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像“琉璃珠玑”③这类,也精致的很。席间穿插着姑娘们的才艺展,称得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抚琴的,也有跳舞的,几回下来,有一个姑娘笑眯眯地提议,请曲怜唱上一曲,想来如此已是惯例,她只笑笑便拂袖起身:“不如唱一曲《西江月》如何?”槿茵在一旁问道:“可是‘世事一场大梦’④那首?”见她点头,忙笑说:“那一曲已听了好几遍,我都要会唱了。好姐姐,且换一首唱。”“那么就唱韦庄的《菩萨蛮》吧。”曲怜笑道。
她敛袖低眉,清了清嗓子,音律便婉转而起: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曲怜的唱功果然已到了一流水平,她的嗓音清雅低婉,一首《菩萨蛮》唱得如诉如泣,扣人心弦,感人至深。
一曲唱罢,倒是长妈妈先回过来神,连声说道:“好,好,好,你果然不负我悉心栽培!”
曲怜站在殿中央轻轻笑着,清风扬起她的红纱,鬓间彩蝶微颤,婀娜多姿,别有风情。红鸢在一旁笑着打趣道:“姐姐用情至深,不知要美人和泪辞谁人啊?若是红楼夜别,只想得是有了心上人~“曲怜的脸色已然飞上彩霞,连忙嗔道:“别瞎说!”红鸢赶忙连声道歉:“那姐姐再唱一曲,便是拿来堵我们的嘴了~”槿茵“噗嗤”笑出声来,一边打圆场一边劝道:“好姐姐,她这是听得不过瘾,要再饶你一曲呢,你就再唱一首罢了。”
曲怜饶不过她们,便又开口唱了《满庭芳》⑤: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一曲也是凄婉之至,城郭不见,灯火不见,寒鸦振翅,天色已昏黄。曲怜不知为何突然想唱这一曲,她委实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只是......她抬眼去看天边落霞,早已不见踪影,只余得蓝黑色的默默苍穹,无星无月,黑得彻底。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晚宴罢,小姐们便各自回去。
曲怜未曾想到,《满庭芳》是她今生唱的最后一曲。
红鸢槿茵曲怜小七一同走在曲径小路上,空气中飘荡着清香的栀子花香。
槿茵笑说:“姐姐唱得越发的好了,今日的《菩萨蛮》,下次你可要再唱给我听。”
曲怜笑道:“有瑶歌皇后珠玉在前,我若是能及得上她的十之二三,便心满意足了。”
小七嘴里还叼着一块芙蓉糕,在曲怜的手心写道:——姐姐过分自谦了。曲怜笑着转了转手腕上的红玉手镯。
几人在岔路口分别,到了宁秋阁,小七与曲怜道了晚安,便独自朝侧房走去,才发觉天色黑得可怕,四周静谧,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禁心中害怕,加快了脚步。一路分花拂柳,好不容易回到房中。院里的玫瑰花在夜色之下红得艳烈又诡异,活像一片吞人鲜血的食人花,小七不敢再看,叫了丫鬟,想着要赶紧梳洗睡觉。然而刚刚卸下一身饰物,忽闻得东边正房里一声刺耳的尖叫,她顿时浑身颤抖,手中的白玉发饰拿捏不稳,“啪”的一声摔碎在地。
——那,那分明是曲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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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茵正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又慌乱的敲门声,迷迷糊糊地觉得好像是她的贴身侍女霈儿去开了门,然后便是一个女孩儿慌乱的哭声,好像在催促着什么。霈儿急急地唤醒她,给她披了一件长衣,一脸不知所措地道:“小姐,樊伊七小姐的侍女莹菊说一定要见你。”她语气有些颤抖。
槿茵心中疑惑的紧,只见莹菊哭着进来,双腿已然发软,慌乱地哭道:“小姐快去宁秋阁瞧瞧吧!曲怜小姐她、她死了——!”
槿茵到达宁秋阁的时候,空气中有浓厚的血腥味,长妈妈、芝媚、红鸢以及住的离宁秋阁比较近的三四位小姐已在那里,皆是面色苍白,目中惊恐不已。槿茵只觉得头昏脑涨,撑着上前去,小七就站在曲怜身旁,愣愣地盯着曲怜的脸,瞳孔变得惊人的大,面无人色,微微颤抖着。
槿茵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曲怜,混沌的脑壳如被雷击,顿时定在原地。只见曲怜平躺在地上,已经开始变得冰冷,面色发青,眼中透出极大的恐惧,大张着嘴,仿佛看到什么及其骇人的东西,口中涌出黑血。颈部以下,胸前的位置,两道极深的利器划伤的痕迹交叉,皮肉外翻,又见到左侧心脏的位置,不偏不倚插着一把短刃。血液浸透了曲怜的红色纱衣,湿哒哒地鼓胀起来。
槿茵只觉得双手冰凉,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而曲怜面容惊恐的脸,在青黄色的烛光里,透出可怕的幽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