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连点头,应道:“正是!你那哮喘的病根儿还没利索呢,回头庵里寒了凉了,反倒添乱!”说着,我转过头去看阿娘。只一眼,却叫我从头寒到脚底。
我从来没见阿娘露出过那种表情。她在我的印象中,素来是平和的,慈祥的。即便训斥我们,也还是有着慈母般的温暖。可是此刻,她的脸上却遍布冷淡,嫌恶,厌憎。她盯着眉川的脑瓜顶,却又仿佛透过眉川的脑瓜顶,在看着别人。
我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阿娘,却见她一如往常,并无丝毫不妥,仿佛刚才只是我花了眼。阿娘按了按额角,淡淡说道:“也罢,伯渡,回头你陪眉丫头一起去慈云庵,将你大伯母暂时接到家里来将养吧。”
大哥没心没肺笑起来,“是!阿娘放心,我一定稳妥的将大伯母接回来。”眉川闻言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喜极而泣连连叩谢。阿娘却仿佛倦了,笑了笑便叫杜嬷嬷扶着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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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道,大哥扶着眉川上了马车,我老远瞧着,忙叫道:“等等我!”大哥转过头,见是我,一连摆手往回撵人。“你跟出来做什么!风吹一吹都要烧上好几日,跟着瞎折腾什么劲呢!”我却不管他,笑嘻嘻只往车上爬。“家里闷了好几日,再不出来晒晒太阳我可要长毛了!”
大哥“啧”了一声,仍是不肯,可见我已经在车里坐好,眼巴巴望着他,到底是不忍拒绝,拂袖啐道:“晏师棠,你敢不敢换个人欺负!”无奈摇首,也跳上车来。琢磨片刻,却又一把拉住赶车人的缰绳。他回头看着我,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咱可得把话说在前头,回头阿娘发难,你自个儿挨着,休想拿我顶缸!”
我嫌他啰嗦,连忙摆手应是。心里却琢磨,今儿是阿爹回庄的日子,阿娘怕是没工夫责怪任何人呢。
马车慢慢驶出巷道,速度逐渐加快。我掀起车帘看街上风景。糖水摊,裁缝铺,似乎街角又新开了一家酒楼……江宁城表面上一切如旧,谁又能想到各大家族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呢?
正暗自琢磨着,马车猛然一震,惊得眉川死拉住我衣袖不敢松手。大哥恼怒的掀开车帘,吼道:“狗奴才,怎么赶的车!”随着话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却只见车前拦着一名青衣小厮,小厮缩着脖子打了个千,回道:“大少爷,夫人请小姐回庄。”
大哥怔了一怔,转过头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早说了不叫你跟着,这会儿还不是得乖乖回家去?”我心里好大不乐意,按说今儿阿娘有的忙呢,却还是留意到我偷溜出来。果然“西厢记”的热乎劲儿还没过,时时刻刻都留意着我的动静呢……
大哥看了眉川一眼,与我打商量道:“要不还是先回吧。今儿咱们旨在接大伯母,不宜耽搁太久。回头咱选个日子,大哥再带你出来。”说完,掉头吩咐小厮:“好生将小姐送回去,再敢这么莽撞老子敲断你的狗腿。另外……若是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怕小姐家里呆得闷,领她出来的。”
小厮忙应是。我咬着嘴唇磨蹭了片刻,也晓得接大伯母才是正经的,回头捏了捏眉川的手,轻声道:“那你们一路小心,我先回了。”眉川点点头,嘱咐我:“你自个儿也小心。”我点点头,扶着琴菁的手臂跳下了马车。车夫再次扬鞭,马车轱辘辘驶远,大哥和眉川从窗户里探出头,遥遥朝我招手。
青衣小厮侧过身,低声道:“小姐请上轿。”我这才不舍的收回目光。
轿子里隐隐有股香气,略微有些熟悉,凝神静气十分好闻。我攒着手炉上的珠玉穗子,颇有几分百无聊赖。轿夫脚下功夫了得,我坐在里头不过片刻已经昏昏欲睡。正要接受周公邀请入梦,却听轿外琴菁厉声叱道:“狗奴才!你可知轿子里坐的是谁!晏府的主意你们也敢打!”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就在此时,轿子微震落了地。我一把掀开轿帘,只见周遭并不是熟悉的门庭,轿子竟是要出城!琴菁护在我身前,一副要拼命的模样。而那几个轿夫以及青衣小厮却都垂手立在我跟前,态度是极恭敬的。
我见状心下稍安,暗暗盘算,瞧他们这架势似乎并不是山匪。轻轻拍了拍琴菁的肩膀,示意她放松,这才厉目盯着那小厮,冷冷道:“抬起头来。”那小厮拱了拱手,慢慢抬起脸来。他朝我赧然一笑,拜道:“奴才见过晏姑娘,给姑娘请安。”
我瞧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怒极反笑,“安?你仔细瞅瞅我哪里安了?”
那小厮尴尬抹了一把冷汗,结巴道:“这……奴才实在是……”琴菁也没好气,“兔崽子!光天化日当街骗抢民女!我看你是骨头痒了!回头闹进衙门,你打量着是县丞大人能饶了你,还是我家老爷能饶了你!”
青衣小厮没料想到琴菁嘴皮子竟然这么厉害,一时舌头打结,竟也不晓得该如何为自己分辨。我冷笑着对琴菁说道:“你不必同他费口舌,他若有这个胆子就该他当主子了。”青衣小厮弓着腰,陪笑道:“姑娘明鉴……”我哼了一声,转身坐回轿子里。“走吧,去见见你主子,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他也学会了这偷鸡摸狗的旁门左道呢!”
琴菁大吃一惊,忙拉住我。“小姐,这可使不得……”
我坐在轿子里,咬牙道:“别人使不得,他倒没什么使不得的。走吧。”那几名轿夫也不敢多言,忙抬了轿子起来。又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再次停下。我扶正裙上禁步,搭着琴菁的手下了轿,冷风拂过,只听四周铃响一片。琴菁瞠目结舌,喃喃道:“望星楼……”
望星楼临江而建,型塑八角,角角悬置玉铃,薄锦垂地,陈两晋桌案。凭栏,夏赏湖光冬赏雪,原是枥夏极富盛名的一座塔楼。常有才子于此设宴,每每赏风弄月,传为佳话。此刻望星楼内备下了酒菜,有人负手临江而立,背影落寞萧瑟。听见我的脚步声,身形微动,叹道:“你来了……”
想是所有的不悦都在轿中气过了,此刻见到他,竟然没了方才的恼怒。我提壶斟酒,小抿半口,冷笑道:“柴大公子祭出这样好手段,我焉有不来之理?”柴意紧紧捏着汉白玉石栏,猛转过身,死盯着我看了半晌,颓然道:“我如何不知这手段非君子所为。只是,我若不做一回小人,你肯见我?”
我凝神想了想,坦诚道:“自然不肯。”
柴意痴痴笑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歪着头,用桌上的小刀割了片羊肉,“无论我肯与不肯,现下也都见了,你要说什么快说。吃饱喝足我就回家了。”柴意惊诧看着我,仿佛不能理解,如何他如此看重的一件事,我却能随随便便,轻轻飘飘。如何他食不下咽,我却可以大快朵颐。
他来回踱步,眼见我盘中羊肉越来越少,眼中神色也越发急迫。突然,他一拳砸进掌心里,在我身前坐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握住我的手,认真道:“小棠,你跟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