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早点料到，她绝不是个安分的主。当我晚间端茶给苻菀，她会猛然出现在纱窗上或茶蒸腾出的水雾中令我措手不及。所幸赵隐的情绪平复如常，同春初一样，每日去隐冥书院教书。城郊颇有些大户，将自家年满七岁的孩童送到私塾上学。赵隐乐呵呵地教授孔孟仁义之道，闲下来画两笔山水风物。有一女童，姓秋名菡，小字荷衣，最爱看他画莲花，他也乐意，但凡有得意之作，若秋菡喜欢，必赠送给秋家。

我知道赵隐的心思。秋菡亮如星辰的眼睛与苻菀颇为相似。赵鄢如果七岁，大概也会生得这样清丽可人吧。

我稍微修改了秋菡的记忆，摇身一变，成了她依赖的清明哥哥。

这日好风微雨，我与她坐在水榭边上，她双手伸出栏杆，感受雨丝落在掌心的微痒。荷叶的清香弥漫在雨中，偶有蜻蜓点水。

“我生在三月，那时候池塘里没有荷花，只有荷叶。我娘天生气血不足，因而难产，那天天特别冷，张大夫说，原本我是无法生下来的，可我出生时池塘里忽然绽开了一朵荷花，好像观音菩萨在保佑我，后来......后来，我就出生了。我爹娘万分感激，说那朵荷花是神明的旨意，给我起名菡，就是荷花的意思。”秋菡在我手心一笔一画，“哥哥你呢？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荷衣真聪明，以后一定会像荷花一样。”我微眯双眼，“如你所见，我叫清明，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你爹娘说得没错，你能出生，的确是神明的旨意。”

她忽然不说话了。一切正合我意。

我拉开衣襟，取出一枚玉佩，郑重地交给她，说：“这是荷衣出生时，秋员外赠给我的，是秋家的传家宝，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这枚玉佩，可保你一生平安。”

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笑道：“怎么了？”

她却不说话，向我跪下，拜了三拜。我没有阻拦。回家之后，她娘生了场大病，请大夫号脉抓药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阖家搬往临沂老宅，自此，再也没有回过京城。那天夜里秋老爷欲烧掉赵隐送秋菡的荷花，被我拦了下来，办事的小厮只当刮了一阵邪风，扔下画扭头就跑。我将那些画卷收好，藏在书箧底，待我离开赵隐家，也许可以带走它们。

赵隐不知道秋菡为何举家搬迁，第二天放学的黄昏亲自登门拜访，无果。我见他颓然地倚在门上，心中生出几分同情。谷雨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在背后嘲笑我，说：“清明，我暗中观察你许久了，久到我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可全都知道。每回你感觉自己不再被人需要，就会做出一些坏事情，比如这次，你将玉佩还给秋菡，吓跑了秋家。赵隐如果知道，会有点恨你吧。”

我说：“莫非成我的过错了？我七年前救了秋菡，她若非心存感激，为何拜我？”

不知怎地逗乐了谷雨。也许时令司的女子都很爱笑。她跟春分一样，笑得前仰后合，说道：“清明呀清明，你一厢情愿起来真是可爱。”

秋菡一家虽惧怕我，但好歹受惠于我。七年前，秋菡的娘亲昏厥在床。我将秋菡抱起来，她的小脸满是血污，双目紧闭。我移开视线，瞧见墙上的玉真仙子图，仿佛太液芙蓉未央柳，飘然出尘，风姿绰约，可题诗令人悲哀，也不吉祥，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见窗外一潭碧水，我手指一动，池心盛开大朵莲花，霎时满池红光。取下秋老爷身上的玉佩，我道：“此地荷花甚喜，不如给你女儿起名秋菡。本仙今日降临此地，可保秋菡七年平安。七年期满，届时我会将玉佩归还于她。诸位，后会有期。”

青山绿水，光阴荏苒，秋菡已然长成七岁的姑娘，灵巧俏皮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

或许谷雨说的是对的，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想法如雾里看花，不可捉摸，不知到底几分真心。但也许有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人，譬如谷雨。

我还没告诉秋菡全部的事情。

七年前，原本我在寻找另一名魂魄，因时辰将至，我不愿同天兵天将正面冲突，迫不得已闯入秋家，惊得众人窜逃，又碰巧救了秋菡。那时节真是艰难到了极点，我四处寻找那位女子，闹得地府与天界人心惶惶。而恰如题诗所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多么巧合。七年后，此情此境，无不相似。

谷雨又一次神出鬼没：“我听说七年前你在寻找的人是孟新月。”

“没人不这样认为。”

“我偏要听你亲口承认。”

“你说是，那就是吧。”

“而今她已嫁作他人妇，不心痛么？”

我笑笑：“不重要了。”

“罢了。”谷雨附上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清明，如果你不磨磨蹭蹭，按理说，我没法这样亲近你，可我不忍心看你受罚，七年前是我失误，这次听我的，现在就在生死簿上选一个人，然后跟我走吧，你想想，无论孟新月还是赵鄢，她们会感激你么？她们甚至不知道这回事。何不回天界快活？”

我摇头，望了望天空，笑道：“不可能的，谷雨，不把赵鄢找到，我不能安心的。如果你来帮我，我感激你，必当竭力相报；如果不是，请你即刻离开。”

第二天，隐冥书院来了位代课先生，年轻娇俏，颇受学生喜爱，听闻苻菀擅长茶道，还请她教授技艺。我因好奇，前往书院。一个身材圆润的孩子大声道：“先生，你叫清幽，又姓李，为何名字与清明哥哥如此相似呢？”那位先生甜美的声音仿佛软糯的粉团：“这是自然，因为，我是你们那位清明哥哥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