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刚要开口,皮埃尔举着相机“咔嚓”拍了张照,照片里,二丫的筷子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一半是犹豫,一半是茫然。“你看,”皮埃尔把照片递给她,“你的心在这里,也在石沟村。”
夜里住在学校的客房,二丫躺在铁架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洋车铃铛声“叮铃叮铃”响,像在催她拿主意。她摸出怀里的样稿,借着月光看,布上的石碾子旁,还空着块地方,原本想绣只啄麦粒的麻雀,现在忽然觉得,该绣只站在电线上的燕子——城里的燕子,说不定也爱落在学堂的屋檐下。
第二天一早,二丫跟着王秀才去看绣工科的教室。里面摆着十台崭新的缝纫机,锃亮的针头对着天花板,像一排待飞的鸟。“这些机器都是上海运来的,”王秀才说,“比手工快十倍,能绣出机器纹样。”
二丫走到一台缝纫机前,轻轻踩了下踏板,针头“咔嗒”动了动,在布上扎出个小窟窿。“是快,”她点点头,“可绣不出麦芒的刺,也绣不出刘大爷手上的老茧。”她转身看向王秀才,“俺可以留下教三个月,把盘金绣、打籽绣的法子都教给姑娘们,但俺得回石沟村去。”
“为啥?”王秀才不解,“这里的条件比村里好十倍。”
“条件好,可少了点土气,”二丫笑,“俺们的绣活离了土,就像菜籽油离了菜籽,不香了。”她指着窗外的槐树,“你看这树,叶子跟俺们村的一样,可结的槐米,味道就是不一样。”
王秀才叹了口气,没再劝:“也好,三个月后,我派车送你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二丫每天在绣工科教课。她教姑娘们用粗线绣麦穗,用金线盘出铁轨的纹路,用靛蓝布剪出农家的窗棂。皮埃尔天天跟在旁边拍,把姑娘们穿针引线的样子、缝纫机转动的齿轮、二丫在黑板上画的绣样,都一一装进相机。
周胜没闲着,他去府城的油坊转了转,回来就跟二丫说:“城里的滤油机是电动的,一天能榨两百斤菜籽,咱回去也弄一台,再修条路通到火车站,让石沟村的油顺着铁轨跑遍全国。”
二丫听着心动,手里的针在布上走得更快了。她把周胜说的电动滤油机绣进“学堂图”里,就放在石碾子旁边,新旧两个物件凑在一起,倒像祖孙俩站在太阳底下。
这天,二丫正教姑娘们绣火车头,忽然有人来报,说露西从巴黎来了,正在校长室等着。二丫赶紧放下绣绷过去,只见露西穿着身白色的洋裙,头发卷得像羊毛,见着她就张开胳膊抱过来,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翻译笑着解释:“露西小姐说,你的绣活在巴黎引起了轰动,有位公爵想请你去法国,给城堡里的挂毯补绣图案,酬劳能买十座这样的学校。”
二丫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皮埃尔抢先道:“她要先回石沟村,收完今年的菜籽再说。”
露西愣了愣,随即笑了,从包里掏出本画册:“我带来了法国城堡的照片,你可以照着绣,不用亲自去。”画册里的城堡有尖顶的塔楼,彩色的玻璃窗,像童话里的样子。
二丫摸着画册上的城堡,忽然有了主意:“俺们可以合作。你把法国的风光寄给俺,俺把石沟村的光景绣给你,让咱的绣活在两个国家串门。”
露西拍手叫好,当场订了五十幅“中法合璧”的绣品,一半绣巴黎的铁塔,一半绣石沟村的石桥,中间用条金线连起来,像座看不见的桥。
三个月很快就到了。临走那天,启明女校的姑娘们都来送,每人手里拿着件自己绣的物件——有绣着麦穗的手帕,有盘着金线的书签,还有个姑娘绣了台缝纫机,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俺们会写信的!”姑娘们挥着手喊,“把新绣的活寄给你看!”
二丫的眼圈红了,把那幅完成的“学堂图”留给学校当纪念。图上,石碾子旁站着个捡麦穗的老汉,电线上落着只燕子,织布机和缝纫机并排摆着,窗外的玉米秆顶着红缨,一直长到了城堡的尖顶上。
火车往回开时,二丫靠在周胜肩上,看着窗外的田野。皮埃尔在旁边整理照片,忽然指着一张说:“你看,这张像不像幅绣活?”照片上,夕阳把铁轨染成了金色,两个放学的姑娘手拉手走在旁边,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绣线。
二丫笑了,从包里拿出新的绣绷,上面已经起了针,绣的是巴黎的铁塔,塔尖上落着只从石沟村飞来的麻雀。“回去就教姑娘们绣铁塔,”她说,“再让皮埃尔教咱画城堡,让咱的布上,也长出尖顶的房子。”
周胜握住她的手,指尖能摸到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针磨出来的,比任何勋章都珍贵。“路通了,啥都能运来,”他看着远处的炊烟,“等电动滤油机安好了,咱就修个绣品仓库,把石沟村的针脚,顺着铁轨,送到所有能去的地方。”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跑,载着没绣完的铁塔,载着巴黎的照片,载着姑娘们的信,载着一车厢的盼头。二丫低下头,针尖在布上落下新的一针,铁塔的钢梁上,又多了道金线,像在说:这故事还长着呢,只要针不断,线不停,就总有新的花样要绣出来。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带着府城的洋味儿,也带着石沟村的麦香,在车厢里打着转,像在为这没写完的日子,哼着支没尽头的调子。
火车刚驶进县城站台,就见石头举着个大木牌等在月台上,牌上用红漆写着“欢迎回家”,旁边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油菜花。“二丫姐!周哥!”他嗓门亮得像油坊的风箱,“村里的轧花机都装好了,李木匠还打了个新织布机,比府城的还结实!”
二丫刚跳下车,就被一群孩子围住,手里都举着自己绣的小玩意——有绣着火车头的荷包,有缝着电灯的布贴,狗蛋还把铁皮饼干盒改成了“相机”,举着给她“拍照”。“俺们都学会绣铁轨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石头哥说,线要拉得直,像咱村的水渠。”
回村的马车比来时热闹十倍。皮埃尔抱着他的相机包坐在车头,嘴里哼着在府城学的小调;周胜赶着车,时不时回头跟二丫说几句滤油机的新想法;胡小满和姑娘们挤在车厢里,传看露西寄来的巴黎照片,指着铁塔上的尖顶说要绣成“带刺的油菜花”。
刚进村口,就见织布学堂的烟囱冒着烟,新盖的青砖瓦房亮闪闪的,门口挂着皮埃尔拍的照片——有二丫在府城讲课的样子,有姑娘们围着缝纫机的笑脸,最显眼的是张放大的“拾麦图”,刘大爷的手在照片里像真的能摸到麦粒。
“这都是陈老师弄的,”石头指着照片墙,“他说要让来学手艺的人,一进门就知道咱的绣活能走多远。”
二丫刚放下行李,就被王媳妇拉到织布间。新织布机转得正欢,织出的粗布带着靛蓝的花纹,上面还织着细小的麦穗图案。“这是俺们琢磨的新花样,”王媳妇笑得嘴都合不拢,“上海洋行的人来看过了,说要订一百匹做旗袍面子。”
周胜的油坊也添了新动静。电动滤油机“嗡嗡”转着,比老机器快了十倍,金黄的菜籽油顺着管道流进油罐,清亮得能照见人影。“这铁家伙真中用,”他擦着油罐上的铜阀,“王掌柜说要帮咱联系火车运油,以后咱的油能顺着铁轨跑到府城,跑到上海。”
傍晚的绣坊挤满了人。二丫把巴黎铁塔的样稿铺在长桌上,姑娘们围着看,手指在布上比划着怎么下针。“塔尖得用金线,”二丫指着图纸,“像咱插在油坊顶的红旗尖;塔身的钢梁要用银灰线,绣出交叉的纹路,就像咱编的篱笆。”
皮埃尔举着相机在人群里穿梭,忽然对着墙角喊:“刘大爷,您也来一张!”刘大爷正蹲在地上捡线头,闻言直摆手,手里的线头却被二丫抢过来,往铁塔样稿的塔基上一摆:“正好!用这线头绣地基,带着咱村的土气,铁塔才站得稳。”
夜深了,绣坊的灯还亮着。二丫在绣铁塔的第一层横梁,周胜坐在旁边给她理线,把银灰线缠成整齐的小团。“上海洋行又来信了,”他忽然说,“想让咱去开个绣品铺子,就在洋布行旁边。”
二丫的针顿了顿:“铺子得有人守,谁去?”
“石头想去,”周胜说,“他跟陈老师学了半年字,账也算得清。再说还有王掌柜照拂,出不了岔子。”他看着二丫绣的钢梁,“你要是想时不时去看看,咱就跟火车上的人搭个伴,坐火车去,当天就能来回。”
二丫没说话,只是把针脚绣得更密了。窗外的月光落在布上,铁塔的影子慢慢成形,塔尖的金线在暗处闪着光,像在往天上长。她忽然想起露西的话:“好的手艺就像桥,能把两个地方连起来。”现在她信了,这根银灰线,真的能从石沟村的布上,一直连到巴黎的铁塔尖。
第二天一早,石头就背着包袱准备去上海。二丫给他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姑娘们连夜绣的样品——有带铁塔的手帕,有印着石碾子的桌布,还有块用粗布绣的“上海地图”,虽然歪歪扭扭,却把码头、洋行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记着给露西写信,”二丫叮嘱他,“说咱的铁塔快绣完了,让她在巴黎也找面墙,挂咱的绣活。”
石头拍着胸脯应:“放心吧二丫姐!俺带了皮埃尔的相机,到了就拍洋行的样子,寄回来给你们绣进布上!”
送石头上火车时,二丫看着铁轨在远处连成一线,忽然觉得这铁轨就像根没绣完的线,一头拴着石沟村的织布机,一头拴着上海的洋行,中间还缠着巴黎的铁塔尖。皮埃尔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说要把这“线”的照片放进展览,名字就叫“没有尽头的针脚”。
回到绣坊,二丫拿起铁塔样稿,发现刘大爷偷偷在塔基旁绣了只麻雀,正歪着头啄线头。她忍不住笑了,往麻雀旁边添了朵油菜花,花瓣上用金线绣了个小小的“石”字——石沟村的石,也是落在铁塔上的那颗种子。
滤油机的嗡鸣声从油坊传来,混着织布机的“咔嗒”声,像支永远唱不完的调子。二丫低头继续绣,针尖穿过布面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这根银灰线还能再长些,长到能缠住更多的日子,更多的远方,长到让所有拿起绣针的人都知道,只要手里有线,心里有光,再远的地方,都能绣进自己的布上。而那列载着石头的火车,正“哐当哐当”地往前跑,像根移动的针,在大地上绣着新的轨迹,后面还跟着无数个等着被绣出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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