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沧浪留下,俞云离去,“人生几度伤别离”羽沧浪对这一句感同身受,望着凌云的背影,水雾模糊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峦轻易遮住人影,羽沧浪忍不住低吟道:“
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俞云夜至禅寺,借宿禅房,钟声片片飘来客房,更起相思情怀。墙上的一幅画激起他的趣味,满腹心思放到画上,画间取景简单不过,将军只身一人过山路,只是这山似乎异于他所见。平常山峦古木参天,浓郁似华盖,遮得群山终日难以得见阳光,侥幸透过树缝漏下几滴,颇像夜晚天上的繁星。
“檀越,叨扰了。”
俞云正神思遄飞之际,痴痴回了句:“不叨扰,进。”“吱扭”门开了,俞云的突然感受到一股剑气逼来,夹带着隐隐风雷之声。剑锋已然逾心脏半迟不到,将死之身带给他一种喜乐之感,登时心底澄明一片,宛如湖水。剑止住进势,冷冷道:“赶紧拿起剑,老子不杀懦夫。”俞云瞥到一身夜行衣的刺客,不去动手拿剑,反而回道:“今天何不开个先例,店户总是要拓展业务,不然如何得以生存?”那人想不到俞云如此回应,先是一怔,随后撤回宝剑,插回剑鞘。
“失我焉支山兮,使我妇女失颜色。
风霜毁我娇颜兮,不忍铜镜寻花面。”
那人做到门槛上低低沉吟唱起来,引得众僧人尽来围观,僧人常年居住僧内,庙宇内多有女香客,阴阳相遇,感其气必然动其心,可惜佛在上,实不敢放到面上表现喜乐,心里的涟漪曾悄悄荡开过几分。
此时皆浸入似霜似冰冷水里,怅惘尘世情爱,不觉冷气渐入骨髓,俞云亦觉背后一道冷流自上而下凝成坚冰,横亘脊背上,一动即是伤。昏昏沉沉眼睑欲垂,“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得阿耨多罗三邈三菩提。”佛语被金刚嗓念出,众人忙回归本来,驱除害人命的“颠倒梦想”。那人明是哼曲,曲中却暗藏一股魔障,入耳即乱魂,时间稍长若烛火一般,无论燃烧得多么旺盛,终究撑不过多久。
俞云手中铜板“嗖嗖”滑向那人,那人两根手指轻松夹住铜板,冷笑一声,道:“佛经还有这般驱魔的功效,闻所未闻,今日算是长见识了,这铜板还你!”说完便将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铜板抛出,这一抛的力道可谓巧妙之至,谁知力出,铜板却粘在指上不动。俞云的眼睛始终不离图画,那人怒上心头,强做镇定问道:“什么劳什子鬼玩意?”俞云淡淡来了句:“续弦胶乃是以麒麟血与鹿角加深海珊瑚红炼制,粘手了一辈子都别想取下。”俞云寻得此胶原是备于他与阿兰之间,传说曾有一对夫妇因误解不和,两人对彼此爱恨交加,见到对方便恶言相向,于是互相躲避,谁知躲开后又互相思念。无奈之下四方求良药医夫妇创伤,妻子绝望之下投海自尽,丈夫将身体放在蛇口,任由大蟒蛇吸进自己的身体。说来也巧,丈夫意外吸收蛇腹内残留的鹿茸,妻子尸体沉到深海灌了几口海水,被一只麒麟用嘴衔到沙滩。
俗谚云:人心不足蛇吞象。果不其然,蛇贪心之下,将妻子也吸进腹内,蛇腹乃天下一等一的酿药圣地,两人久别重逢,不自觉朱唇紧贴,于是一剂旷世奇药被意外发现。
俞云为续弦胶费力不少,初次使用,不禁先自震撼一番。思及未来与阿兰相守有望,绽出一个微笑。弦断可续,若是弦已灭如何续得?禅寺众僧人原地打坐,经声哼哼唧唧、唧唧喳喳,俞云都想捂住耳朵,那人拔剑削下指头,翻身跃上屋顶,消失于浓浓夜色。俞云看着两根淌血的手指,油然而生一副英雄惜英雄之气,不禁大喊一句:“真好汉”
老禅师澄明蹒跚而至,神色沮丧,道:“檀越速速出去,焉支寺灭顶之灾已到,你不必白白送了性命。”俞云对生死一向淡然,道:“佛家讲究因缘,我是既来之则安之,誓与本寺共存亡。”老和尚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俞云道:“禅师有话直说。“禅师双手合十,道:“檀越这份心我们领了,我们寺内众僧决定弃寺。”
俞云怔了一怔,随即会意,长叹一声,道:“佛怕死,侠客不怕死,我不是佛,是侠客。”澄明面做无奈,似乎是恳求,道:“走吧,花面门不夺走焉支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俞云听中间绝非是简单的恩仇,但老禅师并不想言明,一串哈哈大笑后,快意道:“一切众生从无始劫来,到无始劫去,躲不开的,倒不如走过去看看,说不定无始劫的克星正是自己。”澄明禅师耳闻俞云大笑之言,知简单借口劝他不住,沉默一会,道:“深海有潜英之石,冬温夏凉,与人体肤色温度反应无异,刻之为人像,呼之唤之七七四十九天,可成真人。”俞云果然动心,阿兰至今消息全无,若是得到这潜英石,思及此处不由得喜浸四肢百骸。澄明禅师见他有松动迹象,赶紧加上句:“施主速速离去。”
俞云当即辞别禅师,夜中山林静肃,时有风扫林海,沙沙声间闻间歇,俞云身行其中,似乎忘记黑白,只觉心身若张开大冠的古树,尽情舒展毫无限制。突然一阵鸦鸣经过,禅师的话又一次来到耳边:“施主速度离去。”已过子时,众僧怎会毫无动静,他急忙返回禅寺,横七竖八的尸体兀自流着血,一个小沙弥见有人来,伸出一只手,俞云惶急之下,摔了一脚,走近小沙弥,问道:“澄明禅师呢?”小沙弥举到半空的手骤然落下。
“俞云,你来,你来。”俞云抬头望到澄明禅师,几个趔趄跑过去,澄明禅师伸出苍老的手掌抚摸他的脸,泪水纵横,泛滥不止,语重心长地道:“孩子,我时间不多了,别怪我,木鱼青灯能使我稍得慰借。真是苦了你,没有母亲疼爱,有父亲也跟没有一样,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的,阿兰的事,我劝不了你,我自己都参不透这个“情”字,怎能勉强你呢?”夜静的可怕,一阵黑暗后又是黑暗,遮不住俞云的哭声,声声冲上干云霄,他终于喊出一句:“父亲”父亲却不复得闻。
俞云幼年随祖父长大,父亲因母亲难产,失魂落魄之下投身寺院,他一直不能原谅父亲,直到自己为阿兰痴情到如此境地,才真正理解父亲的心情。此时一切都晚了,他找了一把锄头,抛了几十各大坑,将父亲与众僧埋好,刻出一个木板竖在父亲墓前,上写着:澄明禅师之墓。
他本想刻慈父俞正天之墓,转念一想。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谁又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什么父子之名,什么和尚道士,何种方式度完一生实在说不清对错。一座座翘起的坟头一夜之间埋没生命,俞云只觉胸中苦闷,块垒叠叠攀升,昨日皎洁的月似乎变得虚无空灵起来,寺院内充满道不明的悲凉,似乎是佛祖走到尽头,没有普渡完众生,反而被众生普渡成尘世人。
“咔嚓”一声一条树枝顺势掉下,伴随着“哎哟”声,最后一句“疼死小佛爷我了”刚说完,身上疼痛尚未消散开一二,一把短剑碰到那人身上。剑体冰若寒石,冻的那人机灵灵打了个冷颤便不休颤抖起来。
“饶了我吧,军爷,我是混饭吃的孤儿,女人还没碰过呢!我可不想死啊!”小沙弥翻鼻圆脸,肤色成黑,月光下犹显光亮,铜镜一般反着光。俞云面无表情,盯着不住磕头的小沙弥,道:“谁下的手?”小沙弥紧张过度,牙齿哆哆嗦嗦,颤声道:“他们进来就...就...就杀人,一身官服,刀口过处,只听“哎呀”“哎呦”之声不绝,之后.....”他说到这里,眼内布满惧色,“之后我吓的闭住眼睛,等睁开眼睛时,地上只剩一片死尸。他们杀人不眨眼,他们不是人!连和尚都杀,不怕遭报应。”小沙弥越说越忘我,俞云的剑一步步放松警惕,耳朵放在小沙弥的言语里,忘情的听着。听到后来,不自觉想起阿兰。
当时年幼,他逮着一只蜗牛,开心地拿给阿兰。他想阿兰肯定喜欢,阿兰喜欢的话他就会开心很开心,一路小跑到阿兰家门口。阿兰听到有人唤她,知是俞云,苦于不能出门,只得任他一遍遍喊,一次次失望,日中到日落,俞云喊到口干舌燥仍不肯走。阿兰的父亲恰巧回来,见到有人大喊女儿的名字,二话不说,直接吩咐下人追着他打,打到他没有力气再去喊“阿兰”两个字。后来他躺着床上半月有余没出门,蜗牛被他保护的很好,卧榻期间他每次都会剩下几片菜叶喂蜗牛。
阿兰终于见到蜗牛,纤纤玉手捧着小东西,笑容不止。那一刻,俞云忘乎所有,周围的声色气味顷刻全无,似乎连鼻子都闻出笑容的滋味。阿兰道:“你真好,总是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我爹爹他们根本就不懂我。”说之此处,她忽然问道:“还疼吗?我爹爹那天打疼你了吧?”眼神里有着说不尽的怜惜,俞云笑着摇摇头道:“不疼。”阿兰爱怜地盯着蜗牛,道:“他一个人,多孤苦伶仃,咱给找个伴好不好?”俞云点点头。潮湿的草丛里,俞云专心翻着石头,寻找蜗牛,他不让阿兰进来,怕她弄脏自己的鞋被家人责骂。不一会蜗牛的伴找到了,他放到阿兰的掌心,开心道:“诺,给你。”阿兰笑痕重开,道:“云哥哥,以后我们也要学这两只小东西,你做我的伴,我做你的伴,好不好。”当时她走得太急,没等他回一句“好”,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不辞而别,一封信,信上几行字他来回读过不知多少遍:悠悠苍天,唯有一君,能解蕙心,奈何天意弄人,不许人间姻缘美满,勿复待妾,来生与你共生贫寒之家,成就世俗之门当户对一说。阿兰是否在人间,这个问题他不敢深思,只是重复告诉自己:“她喜欢春天,我在春天等她出现。”如果当初他说出那个“好”字会不会一切不一样。小沙弥此时正说到:“他们杀人就像烹羊宰鸡,招招不留情。”却听到俞云回了个“好”字,以为他与官府是一伙人,要杀自己灭口,几个轱辘翻身,翻到十步开外的地方。俞云沉思往事浑然不知,突然一支箭没入脊背,紧接着火把点点、晃的黑夜如同白昼,俞云咬住嘴巴,顺势望去,火把中间让出一条大道,紫金粉三种颜色的女孩列队出现,头上花环的与衣服一色,最奇妙的是她们身上都有与之颜色相配的花香。顿时花香四溢,蔚然成阵。忽然异彩纷呈的花香中透出一股淡极却凌驾众香之上的味道,绿色的竹椅飘然而至,落地地上,雪白色的长裙映衬着雪色的皮肤,一泻乌云瀑布般撒下,配上精雕细刻的五官,未言前已慑得俞云话不能言。“澄明那个老家伙呢?”声音极尽缠绵温柔又不乏严厉。俞云夜色视物模糊,加之方才的回忆,竟把她当阿兰体贴,立即回道:“不在了。”似乎忘记背后的伤痛,却意外引来对父亲的愧疚,继续道:“澄明禅师一生始终没有快乐过几天,好容易找到一个清静之地,还被人杀害,他还没享够幸福,这些本来我都能给,可是却从没有给,我只道是以后、现在方知哪里有什么以后,以后的事变幻莫测。阿兰,我不要你希冀下辈子,这辈子如果你我都无法做主,下辈子恐怕也是枉然。”泪水已然夺眶,痴痴看着白衣女子,不由得怔住。
“相思泪,由想死之心催发,刚好为七情花施肥。环儿,去拿瓶子接一下。”瓶子滴滴答答滴到瓶身三分之一处,俞云想起阿兰的一个问题:“你喜欢和我玩,我喜欢和你玩,为什么礼法不允许,这干礼法什么事?”这是阿兰最后一次见他时问的问题,阿兰的爹爹说她和俞云无论怎样都是“于礼不合”。阿兰死于洞房这件事他是永远不会明了,一个少女的自杀如同一只蝼蚁的死,随便一个借口敷衍一下死的原因后,再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