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他对她说:“萨博死了。”他的脸上既不是哭,也不是笑,仿佛是在陈述一件早已知晓的、无伤大雅的既定事实。她抬起头,看了看他哭肿的眼睛,踮了踮脚,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当然,她并没有为萨博死了这件事感到伤心难过。这对她来说只是个不痛不痒的事实。除此之外,她连萨博是谁都记不太清了。她父亲和母亲的回忆如纷繁的碎片般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她尝试将萨博的名字与其中一张可能配对的脸结合起来,这种深度思考让她的脑袋很疼。
她踮踮脚,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她嘴唇的触感柔软而冰凉,待她站好,抬起头,重新望着他时,他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自觉脸红起来。他的脸红得像个番茄似的,眼睛羞羞地不敢看她,双手紧张到握拳又松手,再握拳,再松手。她一看他这副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她抓住他的左手臂,倒在对方的胸口,哈哈大笑。
他还在脸红,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别笑了啦……”
她还在笑个不停,过了很久才平息。他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强烈的笑意而产生的颤动,随后,他等她终于平息下来的时候,慢慢对她说:“我想要变强。”他难以启齿,“今后可能不常来了。”
他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之后也没有认真地回想,但他说完的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确实起了些微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细微,并没有被捕捉到眼中。在她听到那句话后,她的眼神立刻锋利起来,原本闪着笑意的光降下了温度,如极地寒冰般冰冷。这样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秒,她又恢复了正常:“是吗。”
“是呀。”他摸摸她的头,“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嗯了一声,看着他离去。对方跳下窗子,踩着管道下去之后,站在下面对窗边的她挥挥手示意再见,她也笑着挥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着手补完她的笔记本。既然她已经答应了别人要杀掉所有的天龙人,那她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切她能够想象而出的杀死天龙人的方法。但毕竟是小孩子,耐心不足,写了没几页又写不下去了。那些天是最难熬的,因为无事可做。每天除了看书,就是打游戏,如果碰到了双人竞技游戏,她就会把龙叫出来陪她一起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输,哪天如果她赢了,那绝对是对方在放水。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约一个月之后,她开始烦起来了。她把电子游戏放在一边,进去父亲的书房,如寻宝般到处找寻她不知道的宝藏。除了保险箱里找到的留下来给她的一大笔钱,其他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关注的东西。她开始去看书房里她原本看不懂的书,倘使偶遇比较好的杀人灵感,她便将它记载到笔记本上,艾斯之后一直没有来,她也没有去找他。她并不是故意不去找他的,这其中的理由太复杂。她有时候能够想起他的脸,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有时候能够记得他的名字,却想不起来他的脸。她的大脑中梳理记忆的结构似乎停滞了,坏掉了,不再运转了。她能看到一些长相奇奇怪怪的、身材高高大大的人。一些对她而言素昧平生的人。伊万呀、多拉格呀、哥尔·D·罗杰呀,之类的。后来等她长大一些,对事物存在的方式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后,她便重新梳理了这些记忆。她发现哥尔·D·罗杰是Ace的爸爸,而多拉格是Luffy的父亲,以前一些不曾理解的联系,现在她也可以熟稔地进行分析了。
有一天,她运用这些联系,为自己以后的打算定制一个精密的计划时,不经意地翻动笔记本后面的几页,发现在后面一张空白的页面上,有一行新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因为中间的页面有太多空白,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字迹。看到那行字时,首先涌上她心头的竟然是愤怒,仿佛自己的隐私被家人偷看时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恼怒,等待怒火平息下来之后,她又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平常事。不值得为它生气。再过不久,她又为着这种细心而感动起来。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忘记过他是谁。
在船舱里看书的时候,她发觉最近路飞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有话想说却不说的感觉,这可不像他。按说平时他一旦想说什么,不顾场合就直接说了,开始她本来懒得在意这些。本来如果他想说什么她都是听一半记一半,最后回忆起来到底他说了啥她都不怎么记得了。但最近他这种行为开始愈加频繁起来,有时会直接来到她面前叫她名字,犹豫几下,又噎了一口口水,然后说道:“不,没什么。”次数多了,她都郁闷起来。某天吃完饭之后,她把他留了下来,啃着奶片对他说道:“喂,Luffy。”
他从她手里拿过一大包奶片,全吞到嘴里,嘴巴鼓成一团,“嗯。”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在试图把之前的笔记本拼起来,但有些纸张掉落到海面上了,船航行两天之后,那些脱落的页面已经找不回来了。她最重要的那一张不见了,这让她有点惘然。
“……”他还在嚼着奶片,口中淡淡的牛奶清香传过来,要问吗?他想。他看着她用胶水把一片片纸张粘合起来,手中的胶水拉出白色的丝线,她皱起眉毛,略带困惑地盯着手中的笔记本,再用下巴点了点他身前的紫薯干,他便从袋子里拿出一条递过去给她,她咬在嘴里,歪头看他,疑惑着。
“嗯……”他犹犹豫豫地,最后终于烦了起来,索性问道,“你不相信我吗?”
她不假思索,“对呀。”
听说和她说话能被气死,他现在是体会到那种感觉了。“为什么?”
“嗯,”她拼着手里的本子,抬起头,“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了。”他撅起嘴皱着眉。
“真的吗?”
“当然……了。”好像她受伤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
“真的吗?”
“当……然……”好像她的要求他都没有答应。
“真的吗?”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体会到对方的沉默,她以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你看吧。”但他却不高兴了,“那我要怎么办嘛?”
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接下去说道:“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她挤出一堆胶水,用尺子把胶水抚平,“你还不明白吗?这只是我的问题。我不相信你,并不是因为你曾经做过什么令我不值得信任你的事情,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这边的问题。你只需要静静地呆在那里就好了。”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即使如此,她还是只能给他百分之五十的信任,不能再多了。这并不是他的错。她深谙这点。但是,当她习惯性地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不再向任何人求助时,她其实就已经对自己昭告说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了。想杀的人,她自己可以杀掉。想要的东西,她自己可以买到。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已经足够强大了。那份强大造就了她对别人的不信任。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路飞满意,他趴在桌子上,把奶片全吞进肚子里之后,他又把紫薯干咬在嘴里,脸上挂着不开心的表情看着她。她觉得那个笔记本少了最重要的那一页,有和没有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便把夹在笔记本里衬的那封信拿了出来,把本子连同胶水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站起身来去盥洗池前洗被胶水弄得黏糊糊的手,路飞把信拿过来,在手里翻看了几下,等她回来坐在身边之后,又把信递过去给她。她的手还湿乎乎地,便在他的腿上蹭了几下,把信折好,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再拿出紫薯干,两个人趴在桌子上嚼起零食来。
“可是我好不开心~”他拖长声音趴在桌子上一副受伤的表情看她。于是她说:“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一次吧。”
“真的?”瞬间他像被充了气的自行车轮胎似的从桌子上弹起来。
“嗯。”她不冷不淡地点头。
“啊——太好啦。”他掐了掐她的两臂,“我以为你之后都不会再相信我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并没有回答他。有时候,他的直觉很准,但她认为没有必要打破他的美梦,一个人如果没有做梦的权利,那还是人吗?既然她能够让他稍微开心一点,那为什么不去做呢?她掰开易拉罐的扣子,喝了几口酒之后,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而他也在看自己。
“干嘛。”
“没啦。”他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看见你在这里,感觉很高兴。”
听了这话,她突然感到无限感伤。她恐怕是没有办法完成他的期待了,成为伙伴,或者一直留在这里什么的。她迟早要走,明天,或者后天。但他的那副开心模样又让她觉得自己对他似乎有所亏欠。她感觉自己必须对他有个完好的交代之后才能离开,可她又不愿意如此大张旗鼓、郑重其事,没有人规定说离开时必须发出声响,而实际上,这十几年里她持续着无声地告别,只是他没有察觉。她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亏欠他了,便只好走过去,把紫薯干塞到他的嘴巴里,自己也嚼了一根,她想对他说:“我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要走了。”但她又实在不忍心打破现在的宁静,她摸了摸他的草帽,坐在椅子上。外面有人在叫他,他应了一声,像是安抚似的,按了一下她的脑袋,就走了出去。她趴在桌子上,看着远处在夕阳下闪耀的银器,随后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一是Luffy,二就是Trafalgar·Law。前者作为她十几年的玩伴,从小看到大;后者在两年前突然闯进生活,不声不响。对于这两人,她本可以尽可能地补偿他们,但若说认真考虑起来,其实不要补偿才是真正合理的选择。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爱能够给予他们了,而他们也一点都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爱他们。她的感情已经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被磨损掉了,耗尽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残渣作为底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刚才的啤酒饮尽,丢进垃圾桶里。
她走出去,发现天色已暗。她站在舱门前,看着甲板上嬉笑着聊天的众人,转头过去,看见罗宾在一边看书,索隆在和山治吵架,路飞正站在船头,看着漆黑的大海。她喊他,“喂,Luffy。”
听到她叫他,他转头过去看她。她看着他说:“要不要看银河?”未等他回答,她便抬起手,食指稍微一挥动,整艘船随着她的动作缓慢下沉。感觉到船的动作,娜美、乌索普和乔巴都吓死了。“喂喂,等等!我还没有镀膜呢。Sherlock……!”“啊呀!海水灌进来啦!”“臭小鬼!你又干了什么?!”叫喊声此起彼伏,她都没有理会,而是从楼梯上走下去,靠在船舷边。
船缓缓地沉入了黑海。娜美他们认命般闭上了眼睛。在液体吞噬整个船身之后,窒息感并没有如想象之中袭来。睁开眼睛一看,在黑色的海里流淌着银河。
在黑色的海里流淌着银河。往上抬头,会看见星星点点的小鱼从头顶飞过。发着光的小鱼。带着银色闪光的水母在黑海中漂浮,细细的脚蹭得他的皮肤痒痒的。在漆黑如墨的黑暗中,发光的鱼在他们的头顶汇聚成一条河流,众多生命体构成的耀眼如星辉般的银河闪光温和地、如奇迹般映入眼帘。这时,只听得一声巨嚎,从船后方游上来一条巨鲸,巨大的身体周围散发着淡淡的闪光。它张开黑色巨口,向银河中的一节飞去。顿时,银河被打散了。小鱼们受到了惊吓,往各个方向四散开去,一时间,他们的船与无数发光的鱼同行。它们并不惧人,大摇大摆地飞入船中,在人类的周身边游荡。他一抬手,一只小小的鱼游到他的手掌中间,瞪着两只黑黑的眼珠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Sherlock正叼着一只未点燃的烟,由于在水中的关系,她的衣服和头发都随着浮力向上微微浮起。她的表情没有那么冰冷,而是一副无聊的散漫,仿佛这样的光景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再也感动不了她了。几只鱼正通过小小的一张一合的口,合力将一朵发光的花送给她。她接过花来,在手中摆弄一下,花朵在她的手中明暗相间,他这么看过去,错觉般以为连她的身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闪光。他不是她,他是第一次看到这光景,并且毫无疑问,他被感动了。他被她感动了。他现在终于有一点理解她了。他非常努力,终于稍微走进了她内心的世界,他跨过了那一条白色的线,一脚踩进了里面。虽然只有那么一小步,尽管只有那么一小步,他的努力还是得到了回报。
她的嘴里叼着未点燃的烟,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花朵。不经意间,她看到他哭了。他的泪水豆大般滑落在地,碎成无数片,与黑海融合在一起。她惊讶极了,快步走过去,抬起手用香烟的一头戳了戳他的额头,说道:“你在哭什么呢?Luffy。”
他终于走进了她的世界了。在这一片黑暗的海里。在这会流浪的银河里。头上有会飞的鲸鱼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他想自己可能会答应她的要求了。他觉得这太荒唐了。把一个最爱的人变成自己最亲的亲人。他永远不会辜负她,永远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抛弃她。他有点负气,认为她一点都不负责任,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没说,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他知道自己是会答应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