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她开始考虑螺旋究竟是从哪一节坏掉的,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后来她才意识到,螺旋从一开始就坏掉了。她现在是伪王,并且,她答应了某一个人要帮他杀掉所有的天龙人。她确实这么答应了,但是,她发现,杀不杀掉天龙人对她来说根本是没差的事情。无论她到底有没有答应他,她都要杀掉天龙人。而她的真正目的,实际上是要把他从那个王座下扯下来。在一开始,当她见到他,当他要求她去把父母杀掉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夺下他的王位,把他踩在脚下。不只如此,她那时候几乎是当机立断地在脑内筹备好计划。她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因此通过交易获得了力量,她要用获得的力量杀掉所有那些人。
之后,当她再次思考起整个计划的时候,突然又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中。她认为自己应当遵守承诺,答应Ace之后要好好的。但她却又不愿意就此白白浪费了一生。依他个人之言,他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出海,他没有说会不会带上她一起,不过,从她对他的了解来看,她认为不会。他虽然平时比较粗心,却在她的问题上事无巨细。他要走的那年她才十二岁,他不是不愿意带一个小孩子一起出海,也不是不能保护她,而是他在有关她的方面比较没有自信。而一旦他某些地方照料不周,使她直接或间接地受了伤,他又会责怪自己。
他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她很重要。不如说,他其实是她稳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枢纽。少了他,即使她表面装饰得非常像人,其内在的核心实则已经崩塌了。他真的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刑场上,他的内脏被炙热的熔岩穿透过去,他告诉路飞要谢谢那些一直爱着他的人。那一刻,他想到了她。他头晕目眩地想到了她。这时候,他才明白,他不在的话,她真的会很糟糕。只要他不在,她一定会肆意破坏她所做出的承诺,完蛋了,他想,不是他完蛋,而是她要完蛋了。
她要完蛋了,她想。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用勺子勺着冰沙的时候,她突然这么想到。是一种没有任何征兆的想法,就像把书上的一句话突然放在你眼前那样猝不及防。随后,她无视了这种想法,把冰沙推到路飞前,后者用另一个勺子勺起一大勺放进嘴里,她站起来,瞥了他一眼,说道:“你那样一下子吃,头会疼的。”便走到冰箱里,把冰冻的草莓千层拿出来,用水果刀分成几份,放在桌子上。路飞那边吃下一大口冰,脸色铁青,一副要死了的表情看着她。她才懒得理他,用勺子在千层饼上面的酥皮戳下了一个小洞。“你再不快点我就把这个吃完了。”她催促道。路飞一听,马上用勺子挖下一大勺奶油,送向自己的嘴里。“这个,好好吃噢。”他鼓着嘴巴说道,她应了一声:“嗯。”正要向下勺第二口时,银制的勺子一下子碰到了铁制的餐盘上,她惊讶地转头一看,那家伙竟然把它全给吃了。
在食物争夺上,她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她冲他发脾气,“你在干什么?!”我也要吃啊!
路飞鼓着大大的嘴巴看着她,“很好吃哦。”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立刻拿起一边的叉子,戳着他的下巴,阴森森地说:“给我吐出来。”
听闻,他立刻将口中的食物吞入胃里,再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只觉得五雷轰顶,她好后悔,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到底是谁说的,下次有吃的我绝对要一个人吃!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决定再也不理他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钟。她的眼神里有为吃不到美食的忧郁,当然也有要杀了他的恐怖,他流着冷汗,“哎呀,别生气嘛,再叫Sanji做嘛。”她理都不理他,转身往冰箱前走,打开看了看,还有个草莓班戟,既然路飞在,她决定不把它拿出来,结果只剩下冰冻的巧克力可以吃。她好难过,把巧克力抱在怀里,掰了三分之一给路飞之后,拿着桌子上的牛肉干就出去了。
出去之后,她望了几下,最后坐到了遮阳伞下面。罗宾坐在对面看书,她把牛肉干放在桌子上,把巧克力整个递了过去,罗宾姐姐只掰下一小点,放在嘴巴里,于是Sherlock收回了手,咬了一小片,打算放在嘴里慢慢融化。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的温度根本不足以融化巧克力,巧克力在嘴巴里含了很久,还是没有化作液体,她有点儿生气,咔嚓咔嚓像刽子手似的咬着嘴里的巧克力,又从桌子上的袋子里拿出了一片牛肉干,一边看着罗宾,一边嚼起牛肉干来。
罗宾看着她这副光景,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继续翻看手中的书。但对方的视线像块冰柱般砸到她身上,让她不能无视她,于是她放下手中的书,对Sherlock说:“诶。”
Sherlock还在嚼着牛肉干,“嗯。”
“这两年都在干嘛呢?”
她这两年都在干嘛?其实也没干嘛。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有时睡着睡着从一号就到了三号了,反正也没人来找她。吞下了果实之后,便开始学习霸气的使用,她觉得同时学习三种霸气真是烦得要死,于是只让龙教她武装色。再后来就是学会去掌握自己果实的运用,如果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她不大习惯阳光了。她把牛肉干吞进肚子里,说道:“和女帝吵架。”
“呵。”听了这话的罗宾笑了,她一直觉得Sherlock在她面前似乎有点像个小孩子,“是吗?”
“是的。”Sherlock说,她又接着说道,“你呢?”
“我去了革命军。”一听这话,Sherlock的眼中突然地闪动了光芒,但是是不详的,罗宾也注意到了,她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还看到了你父母。”她的表情一瞬之间便耷拉下来了,方才的柔和烟消云散,变成了充满敌意的锋利,她冰冷地看着考古学家。“他们很担心你。”Sherlock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刚要站起身来想走,却被无数只手按在椅子上,她皱起眉,看着罗宾。“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躲什么。”她撑着手,有点忧虑,“但我觉得,只要你好好去面对,就一定没问题的。”
面对?她心里一阵嘲讽。但她不想让罗宾伤心,也不想看她生气,便假装地答应下来,“嗯。”罗宾看出来她的回答只是在敷衍自己,便问道:“他们对你怎么了?”她在革命军看到的那两人其实非常温柔,她不大理解Sherlock到底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们,就连单单提到名字,或者是做一个小小的暗示,她都会生气。但她又看得出Sherlock其实相当在乎他们,她和她的父母之间有一道裂痕,她的父母想跨过去抓住她,而她却想方设法把那道裂痕变大,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找到她。
而Sherlock一点都不想告诉罗宾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又不是比惨大会。不管在你小的时候死过几个重要的人,杀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离开你,有多少人爱你,把这些说出来,她又不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她心里是这么想,却只是撇撇嘴。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承认,罗宾有点像她妈妈,说不清楚哪里像,反正就是很像。她认为正是这点才会导致她不愿对罗宾发脾气,也不愿意责怪她。她一生中见过的人不多,却总是能在下一个将要遇见的人那里发现上一个人的影子,比如索隆对她生气的时候有点艾斯的影子,佩金见到女人时那副色咪咪的样子倒是和Sanji有点儿像,她可以在遇见的每一个人里找到前人的影子,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可能就连Sherlock都不知道,也可能她已经知道了,她之所以不想说,只因为她根本不信任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这种不信任和对路飞的不信任是一样的,是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是她知道对方的品质与为人完全值得自己信任之后,还是选择了不信任。是她迄今为止遭受了太多之后,再无法重拾的信任。可她对罗宾确实有感情,她对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感情,由于天性薄凉的缘故,她并不太能理解究竟什么是感情。它是由什么生成,会被什么毁灭,她都不大明白。直到后来,多弗朗明戈问起来的时候,她才猛然地想起来了,因为真的是非常遥远的感情,回忆起来有些复杂。她想着,她对多弗朗明戈说:“他们是家人。”
因为是家人,不管怎么伤害她,她都会原谅。
因为是家人,他们给的爱太沉重,她根本不想承担,也承担不起。
然而她那时候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只淡淡地说:“啊,没做什么。”罗宾看着她淡然的表情,心慌得很。她觉得这家伙的心就像是由坚硬的玻璃制成的透明小房间,没有门。她在外面看着里面的这个人发生的一切,却打不开门,进不去,那种无力感非常难受。你只能看着,你想对她说:“没关系的,我们在这里,你还有我们。”就像路飞曾经对她做的那样,但这一招对Sherlock却怎么都不适用。
怎么都不适用。
因为曾经有人用过了,然后他走了。
“我之前对你一直有疑问。因为你身上有点我怎么都理解不了的东西,”罗宾说,看着Sherlock的眼睛,“现在则感觉越来越深刻了。你之所以对我亲近,或者说,对女性亲近,只是妄图通过对她们的接近来进一步体会你的母亲。你只是想在我身上、或者别人身上寻找你以前遇到过的人的影子。我不知道你的行为是不是刻意而为,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可能你这么做让人同情,只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Sherlock,你这么做对我不公平,对路飞不公平,对索隆不公平,你这么做,对我们这些怀着绝望,而又无奈地心情爱着你的人都不公平。”她说:“是你自己要杀了赤犬的。你大可不必杀了他的。既然你杀了他,一切终成定局,你就不要在索隆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不要把对别人的感情代入到另一个人身上。索隆是粗神经,他自己不会注意到这些。还有娜美,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么担心你……”
她静静地看着考古学家絮絮叨叨的嘴唇。诸多回忆又涌了进来。不是自己的记忆碎片猛然在她脑袋里炸开了花,她的头要裂开了。待罗宾终于说完,那几乎疼痛的声音在耳中消失之后,她以唯一一句话做了不可辩驳的回答。
“我不是不爱你们。”
说完,她走进了舱内。没有人觉察到这里的异样。她不会让任何人觉察到异样。她做得很好,把巧克力递给罗宾,把牛肉干留在桌面上,然后以上厕所的名义来到洗手间。她在浴室里,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站在镜子前,獠牙突然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血沿着嘴角滴落下来。以往所遭受到的所有委屈像烈焰般照射着她,像荒洪般冲刷着她,像火焰般炙烤着她,像白雪般冰冻着她。那些委屈并不仅仅只是她的委屈,还有她父母的委屈。他们在流浪的路上、逃亡的路上遭受到的歧视,面临的困难,吃不饱,穿不暖的委屈。所有这些,都通过那些记忆传递过来了。她坐在厕所的角落里哭了起来。她掩面哭泣,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是不爱他们,可她到底要怎么样才算是爱他们。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没有说一句言语。伴随着他的到来,她想到的是在自己掉入海底的时候,她父母仍依偎在一起的样子;路飞拉着她走入未知的黑暗的背影;艾斯说话时脸上的毅然决然;最后,她想起了在森林里,他在她背后叫她的名字,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睛里有长年不散的雾霭。他蹲下身,用手拂去她血色的泪。她在梨花带雨中对他说:“龙,这就是爱吗?”
是他干的。他不是有意的,但也不是无意的。他是始作俑者,他导致她在心内筑起厚厚的墙。他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她紧紧地锁在荒城里,让她哪里都去不了,让他去争夺仅仅一丝的机会。他的方式绝对不能算是正确的,从长远来看也不能说是错误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承认,终究得承认,“这是爱。”
是真的爱。是得不到的爱。是扭曲的爱。是绝望的爱。是□□的爱。无论如何,他还是得承认,全部都是爱。
临睡前,她趴在女生房间的床上,对罗宾说她已经不生气了。罗宾看了眼她,叹了口气,把扎在头上的皮筋拉下来,帮她把头发梳好,给她扎了个马尾,说:“只要你高兴。”随后她又说道:“诶,我说,你喜欢他吧,”她们都心知肚明他是谁,“再不告白,人家要跑了。”她心里想的是,跑就跑了吧,嘴上说的是,“我还没调整好呢。”这时娜美走进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睡,她俏皮地说不要,便跑了出去。因为体温寒冷,她自打变成吸血鬼之后就不再和她们一起睡了。
她走出房间,来到冰箱前,把班戟拿了出来,用叉子先划成两半,正要开吃时,路飞好死不死非要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跟她说晚安,刚好就看到她在吃东西。他眯着眼睛看她,说道:“吃独食~”
她哼了一声,刚要戳下去,那边的人盯着烦了,她心里很不高兴,把叉子伸过去,“只给你吃一半,多吃我就杀了你。”路飞嘻嘻笑着,走了过来,接过叉子,在大小之间纠结了好久,终于一狠心把大的给吃了,她苦兮兮地望着剩下的小的,几乎是骂着把路飞给赶回去了。
“啊哈哈,晚安啦。”他的嘴巴鼓成泡泡一样朝她回头,她根本不理他,愤怒地把剩下的班戟给吃完了。
吃完之后,她叼着烟走出舱门,想看看特拉法尔加·罗在不在。很可惜,不在。估计是回去睡觉去了。等过了半夜,天已经黑得足够彻底时,她拿出船上预备的救生小汽船,抛到海面上,跳了下去。这回她可没留什么‘走了’的便签,其实留不留对她也都无所谓的。她跪在橙红色的小汽船上,用手滑了滑海面,汽船顺着海流飘动了起来,逐渐离桑尼号远了。一阵脚步声在地板上响起,她在想是谁起来上厕所了,谁知道路飞站在甲板上一脸憋屈地看着她。她用表情示意他:“干嘛。”
路飞很生气。她这回竟然说都没说就走了。虽然说与不说其实都一样,但也不一样!他气鼓鼓地,伸长手臂挥向她。这可把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把自己抓回去,不过他的手仅停留在她的前方,他低着头说道:“下次,”他撇撇嘴,“下次不许走了。”他想,这回先你赢,下回算我的。
她握过手,跟捏橡皮泥似的挤了几次,他的手很温暖,像是大蒸笼上的水蒸汽。“行吧。”她说。虽然她不太确定有没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