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有时候会在睡着的时候哭，这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们为了躲避暴风雪而来到岩洞里，已经经过了两天的时间。在这漆黑的洞穴中，没有一点食物。半夜我被饿醒过来，岩洞中很冷，我重新点燃了已经熄灭的火堆。在火堆红色光芒的映照下，不经意地瞥见她的脸，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泪湿了一片。血色眼泪看上去与她苍白的脸格格不入，让人忍不住想掏出手帕帮她擦拭一番。起初我以为她是做噩梦了，想把她叫醒。但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不了。我想自己不要太过关心她比较好，这毕竟也不是什么爱情小说，如果她在噩梦中感到痛苦，那就让她痛苦好了。心软是我最大的缺点，因为它我失去了爱人和孩子，接下来我不能再因它迷失了自己。

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哭，睡眠沉稳而平静，那一片血色的泪仿佛是别人趁她不注意时故意在她脸上画下的恶作剧。她没有痛苦，也不是悲哀。这使我难以想象她哭泣的脸究竟是怎样的表情。这是我首次发现她的秘密。一个连她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虽说后来她的其他秘密被堂吉诃德·多弗朗明戈给拆穿，从而导致他们两人的联盟进一步分崩离析。不过，或许有人在这之前，在我发觉这个秘密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心灵这部分脆弱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够站出来戳穿她。缘由多种多样。我不能确定多佛朗明戈当着她的面拆穿她的脆弱究竟是对是错，或者这其实毫无对错之分。

眼泪。在冰冷的山洞中，少女脸上血色的泪水，在逐渐干涸之后消失了痕迹。宛如清澈的水在暴烈的太阳下炙烤之后消失了痕迹。待她醒来之后，脸颊如白玉般无暇。

她醒过来，静静地躺着地上看着眼前我重新点燃的柴火，不发一语。她对我置若罔闻，这种态度我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我看着她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她的身体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身体。或许是过早地成为吸血鬼，身体尚未发育便完全停止生长。除去她经常表现出来的冷淡表情，一直藏在她眼中的深邃也会使人强烈地想要明了她那一番不为人知的过去。在某一方面，我认为她是固执到近乎愚蠢，这在她平时生活中的作为就可以反映出来了：坚持付钱之类的小事。固执，这是她性格中的缺陷，也是她之后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我认为她输得彻底，是在她不计一切代价只为完成自己野心这一方面。如果这一方面她赢了，那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但我却发现，她在输掉了自己的一切的同时，竟然赢得了所有人的心。

结局当然是惨烈的，她说如果加入革命军，那么必须要成为王。可她没有加入革命军，也没有成为王。

“你不去找女人吗？”她的声音在爆炸的柴火声中愈发空灵起来。我吓了一跳，对于她这种日常交谈毫无准备，愣了将近十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紧张地回答：“这里又不是城市，哪里有女人可以找啊。”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人都没有！

我略显无奈，觉得以她的年龄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太不得体。这里还要交代一下，那就是在城市闲暇之余，除了上交记录，我还要去干作为一名男性应该做的事。对此，我既不感到羞愧，也没有自豪。这一切纯属于作为人类的本能罢了。有些人对于本能比较敏感。有些人不。我属于前者。

“那你干嘛要跟着我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或许她察觉到我在监视她了，便插科打诨道，“因为我没有钱嘛，你既然那么有钱，我帮你分担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吧。”她没有说话，仍看着那团火焰。我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在吃女人的软饭，便又小声嘀咕一句，“反正你也离不开我。”

我明白，我很懦弱。就算那时候Sherlock没有杀了我，我也会自己杀了自己。并且，假使我真的有朝一日能够杀了Sherlock，那之后我也不会为此感到高兴，我只会为杀不了她感到无奈，却不会为杀了她而雀跃。因为，我很懦弱，也很无能。同样，我也懒惰。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存活至今，只因为她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即使拥有了这理由，我却也不会为此做出实质性的努力。我不会说为了杀了她苦练功力多年，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我只愿意寻找最快的捷径。不管怎么样，海军也好，海贼也罢，只要能杀了她就可以。我可以卑劣的撒谎，可以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她头上，只要有人帮我杀了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这就是我的懒惰之罪。

她还是没有理我，之后转了个身，背对着我。我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找女人了？”我每次去都挑了她睡觉的时间。

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荷尔蒙在起作用，因为妻子死了之后我碰过的那些女人，我完全记不清她们的脸。与其说我是因为她们发烫的身体而兴奋，倒不如说我只是满足了自己而感到快乐。这件事我没有办法，我也承认自己的情感在某一方面出了一点差错。它原本以一个完美无缺的婴儿出生，却不幸地成为了畸形。我甚至连逝去妻子的脸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小孩是怎样发出哭声的呢？他是哇哇地大叫，还是嘤嘤地低泣呢？时间真是太伟大了，它过滤掉了所有对我不重要的东西，淡化了对我重要的事物，最后只剩下了我必须面对的难题。

她说，有味道，你身上。

我说，吸血鬼真是好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你要去找女人？

我说，没有为什么，无聊时的消遣罢了。

“没有感情，也可以做出那种事吗？”

“我对她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感情，我唯一有感情的已经被你杀掉了。”

等她再次睡着之后，我开始考虑，对于妻子是不是真的还有感情。我想是没有了的。当我开始考虑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没有了。她才离开我几个月，我却感觉已经失去她很久了。她死的时候我的心是撕心裂肺地痛。因为我的无能，害得她死去了。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这种痛竟然慢慢地使我的心麻木了。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活着竟然如此虚无，既不快乐，也不难过。除了复仇，别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感动我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呢？

我看着她睡着时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问道：为什么你那时候不把我一起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