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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长生锦 > 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1 / 1)

 阿修拉对其生不出火气,一半因为那眼睛的高度不及自己,可想而知该是个多小的孩子,另一半则是看在那眼里愤恨、不甘之外,还晶亮晶亮地含着满眶的泪水。但少年似乎越是不作计较,便越招惹到那小孩。一回打中他人不算,那男女莫辩的童声接着拔高音量对他尖声辱骂:“——就为了救你们这些贱命的臭老鼠,我爹娘在屋瓦下头埋了三日没有人管!”

阿修拉怅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看四维尖锐起来的视线道道切割着他的皮肉,男女老幼,无论重病轻伤,竟都无声压抑着一股同样的敌意。

原来还活着的只是少数,一多半城中住民都已葬身在这些断壁残垣之下。昔日闹市凋敝成如今这样,此一番赤城受天灾重创之后的惨状,也是从宫城里走出来后,越往外越见着凄凉。

眼前这些人物恨恨地瞧着自己,叫阿修拉低头紧步走开许久,心里依然不是个滋味。他本来只以为大难之后留得一条命在便算是人生大幸,家当毁了,住处塌了,只要人在总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却忘了寻常百姓与他一个浪迹天涯的沙盗不同,人人都在此地有生离死别的亲人,还有太多举不起放不下的牵挂。

“梅子汤咯!卖爽滑入口的冰镇梅子汤咯!”

几番苦味在胸中纠结,还是同样的废墟,同样行经而过的难民,阿修拉却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已经孑然一身地走了不少的路,正萌生悻悻然打道回府之意,猛地耳畔一亮,抬头看见城门前有个卖凉汤的摊档,摊档旁又围聚了不少买水喝的人。

天是万里无云,地下则人声鼎沸,这才觉出了几份市井之地该有的人气。少年心情振奋起来,卖力钻过人群挤到吆喝着的小贩前头,正看见贩子笑颜逐开对付着眼下的生意,“前头就是城关,官爷出城要走的路远,多备上几两汤水解渴如何?”

倒是连城中兵士也耐不住热,想想小贩说得在理,便又添了几枚铜板多要一瓢饮。

小摊的生意红火,阿修拉个矮又黑,就是挤在最前手也伸不长去讨得摊主的注意。灵机一动,少年解下腰际拴着的一条玉雕龙,重重一下压到卖汤的案板上。

这玩意是他从代城主住地顺手牵羊而来,成色绝非寻常人家能比。摊主一眼盯上玉佩,再来上下扫了扫能拿出此物的小人儿,当下知道这是大官人府里跑腿的小奴隶。也不敢有所怠慢,手脚麻利地这便连汤带罐给他置备好了。

既给了这一大罐,阿修拉抱着沁凉沁凉的梅子汤,难免念及素日最贪这口的百里安。

苦夏难熬,闷在府里不愿出来也不能出来的百里安就更难熬了。自己一介流寇,就是参不分明压在少年城主肩背上的方治大计,也至少将其整日愁眉苦脸的模样看进了眼里。别的做不成,这回出门顺道带点人爱喝的回去,总还是力所能及之事。

凉汤回温得快,少年正打算速速回去给百里安献宝,一双机敏耳朵忽地捕捉到了摊位后的闲言碎语:

“……‘妖星降世’什么的,如此看来确实不假。”

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百里安,然而一股直觉敦促着阿修拉信手撒出银钱,多要了一两多冰碎。既好镇住汤罐,又方便他神不知鬼不觉坐到议论着的那帮人身后。

但凡会做生意的,总是摊前卖梅子汤,摊后支几顶凉棚,专供图爽快的人当场痛饮,顺带歇歇脚,润润喉什么的。便是在这等人多口杂的三教九流地,民间风行的消息传得最多最快。

“自从新来的那位当了代城主,摩多阎罗就没有太平的时候。”

果真,这些人议论着的正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百里安。

“兄弟说的是……你们都见过那个新来的代城主没有?我远远张望到过一次,那叫一个吓人!头发嘛是这样全白的,脸上身上半点血色也不见,要说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我都信。”

附和声此起彼伏地响了一阵,突有一人继而说,“管他什么奉旨赴任还是名正言顺,我看只是上头对姓百里的人心虚,不敢不把这位置让给他坐而已。”

“嘘……”一旁同行者胆小,做贼般拿眼睛左右一扫,确定无人注意这边才动作小心地捂了捂旁人的嘴,“你小点声议论,百里家那档子破事万万提不得。”

“早我也是不兴提的,可现在不同啦。”还是那人笑叹,“哭墙那头都闹鬼了,你往周围走走看看去,还有谁不在说当年那事?”

然而,怕事者嘱咐他小心祸从口出并非毫无道理。就因为此人大剌剌地从百里安扯到了百里屠苏,于他身后蛰伏不语的摩多阎罗之蛇这便深切记住了他的脸。只等此人高谈阔论毕了,起身走至人烟稀少的小巷,飞来横祸突地欺身到他头上

“所谓‘百里家那档子破事’,你不妨说来与我听听呢?”

伤人的小刀早被没收,阿修拉从碎冰里头挑出一块带尖锥的用指甲磨利,此时刚好能派上用场。

倒霉的是这本来无事的路人,不过闲言碎语多了一句,落到被一个半大小孩凶悍的眼神慑得步步倒退,末了一屁股瘫坐在地,只好连声讨饶不止。

“不怕不怕,不过要你说几句实话。”倒是身高只及成人腰际的阿修拉,说起话来如在抚慰吓哭了的小孩一般。然其语气越是细柔,眼底就越是红热——一副饿疯了的野兽嗅闻到肉腥气的模样。

多嘴者哪敢拖延,磕磕绊绊地赶忙述说起来,“是……是白帝先挑起的事端,不关我们赤城中人的事……”

大寅三年深秋,狼王前脚暴死,白帝后脚破城,两方子女十二年联姻构成的盟约脆薄得像一纸笑话。茜公主性情刚烈,哪里肯跟着夫婿降了白帝百里氏,结果是随老狼王一并去了。

公子屠苏悲痛欲绝。也是妻子毙亡的同月,两人一双儿女在祸乱中相继夭折。令人觉得隐隐蹊跷的是:摩多阎罗人引以为傲的西狼王血脉,怎么在短短几天里断了个一干二净?

至于屠苏有意续弦的消息放出,民愤滔天彻地。

谁都还不至于忘了公子屠苏姓着“百里”,谁都难忘却茜公主尸骨未寒,就连这赤城红墙所披挂着的新人喜色也还兀自浓艳着。悲愤中人不禁要问,狼王如何突然横死?白帝如何轻取城下?是谁把西界要冲拱手让给了东土老贼,赤城之内潜藏着的真正外敌是谁?到底是谁?

百里屠苏由此背实了莫须有的里通外国之罪。妻子死绝在前,城民背弃在后,他最终或觉生得乏味,早已无心无力辩解多余。十一月元日夜,朔月无风,闻说城主径自一人登高望远,最后轻飘飘地从宫城墙上一跃而下,也算是就此解脱了。

到此时才生出许多知事者出面平反,说续弦之事是白帝一手安排,由不得公子提半个不字。可叹那白帝早习惯了只手翻云覆雨,哪里想得到昔日叫他扔在西界不闻不问十二年的小小质子,到如今懦弱未改,却至少敢以一死逆了他的征伐大计。

少年安安静静地听到此时,猛一用力把冷硬冰锥一整条塞到说话人的嘴里。被冻得呜咽叫唤,涕泪俱下,少年才算往这人肚子上踢了一脚,用力不大不小,刚够人痛呛一声,顺势张口把那冰渣再吐出来。

腹中有肝肠寸断之痛,口舌则是如此苍冷而麻痹无用——这等活着凄凉无援,有如置身冰封地狱一样的感受,或许就是当时深切折磨着屠苏的缩影。

讽刺的是,早用此非常手段,阿修拉或许就能早一日知晓十年前冤屈一场的真相。而一用上此非常手段,他事后又必然自恨:威喝、恫吓,还有持凶伤人,自己现时什么驾轻就熟的脏活计都拾起来了,哪里又算对得起百里屠苏当年知遇之恩?

该活的人没有活下,该死的现下却死无其所。他总记得故人要他唯一做的就是看好现时现今的路走下去,然而阿修拉抬头四顾,还是看不分明自己的路究竟在哪儿。

能将过往和将来一同拯救的“当时”,说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穷尽心力去把握?

这般想着,他人行至代城主府前,怀中所抱瓦罐早已沁水盈盈。低头望着手里冰凉凉的器物,他突然把脸贴上瓦壁,整个人霎时被冷得清醒了许多。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百里屠苏之后,下一个步其后尘蒙受不白的,岂不就是代城主百里安吗?

在这一事上,阿修拉对新主上的艰难处境倒是后知后觉了。

当自己还沉浸在屠苏过世的惊骇之中,跌跌撞撞下了城楼时,还是百里安好言劝他许久。只有一时,当两人从城楼里出来被新至的守卫发现,百里安的神情与平日里似有几分不同。

“代城主怎么在这儿?”

百里安那时没理那个问话的守卫,只默默瞧着眼前忙作一团的卫兵,还有被他们抬将起来运上驼车的老妇,一双淡色瞳仁譬如明镜似地。

把什么都看进了眼去,他回握住阿修拉的手好生发紧,一路不回头地沿着来时的路走。

回想起来,就是在那一天傍晚回了宫邸之后,代城主百里安开始闭门谢客了。

摩多阎罗的盛夏由此陷入狂乱,十年流转,又到了一年流言疯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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