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多了马车数部，素日无人的议事殿内传出人声嘈杂，阿修拉权只快步而过。

他一心只想早一步把手上还未回温的梅子汤送到百里安书房去，为抄近路，特地绕到议事殿西首走小道，没想到一眼逮着一个小厮膏药似地贴在墙垣上头，正往里间偷听偷看。

实在看不过这座府上的乌烟瘴气，阿修拉就地放下凉汤，快步潜行至小厮背后，一记手刀劈断了他的意识。

也是无意间往窗户纸上的破洞一望，正好望见一班朝臣将百里安围困在当中。

代城主一连几日不肯到正经朝堂上露面，这帮难缠的倒把小朝廷搬到此间来了。能代办的琐碎早已代办完毕，剩下堆叠到代城主面前的，全部都是一根根棘手难办的硬骨头。

决断说是由百里安来做，但阿修拉瞧这些做臣子的你一言我一语追缉上来，全然不曾给百里小儿半分插话的机会：

“近来热毒肆虐，城内死伤数目节节攀升，代城主再不追加赈济，民怨迭起是免不了的了！”

百里安的嘴唇刚掀了一掀，另一边的却抢道，“正因为赈济不及，伤员积压多时，现已有几处城区闹起了疫病。臣请速速处置了染病之人，瘟疫一旦扩散出去，后果最是不堪设想。”

“正是！城外商路俱毁亟待重修，城内可不能再在这等时候出半点岔子。”

“总之该救济的，该打点的，还有我等未曾考量周全的，烦请代城主快快拿出应对之策来！”

百里安耐心听到此处，只觉得愈发焦头烂额罢了。

说来道去，若不是欠缺一个”钱“字，事情便不会演变得如此艰难。然而毁断的商路形同一刀在前斩却了赤城的财路，另一头还要抚慰幸存城民，连日多次从库存中调取所剩无多的资财。瘟疫之类的次生隐患这时前来添乱，更无异于火上浇油。

论到这个地步，他连想上一想这千头万绪都觉得头痛，又哪里来的余力把所有事项照顾周全？

“要说赈济，近日不是刚才下发过一批吗？怎么现时还未到难民手上？”代城主因而只好先从中捡起一头，心想能打理到什么地步便到什么地步。

“发是发下去了，不过是杯水车薪。”下首的朝臣道。

这话听得百里安眉头一皱，小声多语了一句：“陈亲王都说了，十万壁不是一个小数……”

没想到招致臣下高声训斥：“陈亲王说什么您就信什么，那还要我等在这白费什么口舌？不如日后都直去亲王府上对其禀报得了！”

百里安的好脾气也有到头的时候，他此时虽没有冲口反驳，但却沉下脸来坐定当场，冷冷与座下耿直的臣子对峙。

想想这些为臣的到底年岁长他几轮不止，竟也一个个铁了心与自家少年主上怄气到底，始终不肯先服一声软。

最后还是百里安先支撑不住，叹着气软和了语声，“因为听取伯父所言，我把屯兵都派出城外救人，你们对我多少有些怨言。然而我听亲王的话确实言之有理：掘沙易于翻瓦，同样是救人，救沙里的定然救得比瓦下多。你们当时不也都信服此言的吗？我也绝非一味偏听偏信他一人啊。”

阿修拉听到这才明白，那个对他扔石头的小孩满腔忿恨所为何来。

“就为了救你们这些贱命的臭老鼠，我爹娘在屋瓦下头埋了三日没有人管！”

城里兵员有限，救援又贵在一个’急’字，所以只好救得一方，弃置一方，两者不能全顾。

“代城主或许是认为，城内城外，原都是一样的性命一样的人，无有贵贱之分？”与他置气的臣子不怒反笑，其中一人言语冲人，听来满是讥诮之意：“然而贱民与城民的一条命本来就并不等同。同样受您搭救，城外贱民除却一身血肉无以报还，而城内富商巨栗众多，一有亲戚在外支援，二有关系疏通东西商路，救活一个说不定早就能打破如今求援不能的窘状。”

百里安现时饱受赤城物资奇缺、处处孤立之苦，闻言不禁如梦初醒，“照此说法，你怎么不在当时与伯父对峙？”

“陈亲王执意所为，小臣若还想要这颗脑袋，又哪里敢与他正面冲撞！”

但此时再着急把救援重心转移回城内去，尚且活着的人也不多了。百里安自是追悔莫及，而阿修拉在外听得头皮发紧，才体谅到大不出自己几岁的百里安坐在一城之主的位置上，原来是如此不易。

所有这些出谋献策的座下臣都是无赖，自己说话时轻松痛快，到出了事只会负手一站，把所有责任推到当初拿主意的少年城主头上。赤城人日后咒骂起来，从不会说陈亲王如何如何考量不周，但只对百里安一个痛骂追究到底。

天不开眼，不念及百里安肩上已经如此负累沉重，还于八月二十这天午后降下一场余震。震不及先前剧烈，但如此算是把少数还勉强支撑着的城内建筑彻底摧垮，数千城民只好流落街头。

百里安再也在宫中龟缩不下去，传令把宫城大门打开，所有空置的宫室殿宇都敞开了给难民当庇护所。城中贵胄如有不肯，就叫其捐出自家余粮来冲抵国库，另罚去一年薪俸。

策是急人之急的好策，但代城主虚衔高挂，手下执行起来不免会打上许多折扣。百里安心知肚明这一层，因此前脚传令下去，后脚马不停蹄就跑到陈亲王府上求借声援。

陈白桦在屠苏执政时已有为人正直之名，此时也是为保城民一方安生，不吝动用亲兵大力相助。凡事有一言九鼎的陈白桦搭上一把手，再难的事推行起来也势如破竹。然而代城主事事无论大小都跑来亲王府上请示，长此以往难免是要引人闲话的。陈白桦未尝不曾亲身告诫百里安，说了多次“这是最后一趟出手相助”，然而这最后一趟总还有下一趟可商量，全看在义侄势单力薄，模样实在可怜的份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修拉固然敬佩陈白桦的为人，但也知道他如此惯着百里安下去，其实只会害了主上。

更往深一层想，此人为何到如今依然拥兵众多而不肯放权于代城主，也还是个值得思量的问题。

百里安就这么忙乎了一个晚上，到临睡时连晚膳也没有用，饿得向厨房讨了几张馕饼来垫饥。干吃馕饼岂不口渴，阿修拉才想起自己落下的那一大罐梅子汤，兴冲冲抱来一喝，温得都快成热汤了。

“唉，唉，有的解渴就好。”百里安笑笑地也不经意，似乎只要阿修拉还能记着给他捎带东西，他这便算是知足了。

吃好喝完各自去睡，夜已然深到静谧。

月亮无声地往东边落下，而新一天的太阳未曾升起。别人的鼾声都打得震天响了，穷小子阿修拉仍躺在自己的新床上碾转反侧。

或许是宫里的床铺得太厚，盖被太软；或许他还不习惯一睁眼看到的是结实的木顶，而不是摩多阎罗沙漠之上的星月交辉……又或者，几次半沉梦乡又终究睡不实在的他，只是凭野生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周围。

天为盖，地作席，十三年的荒野生存让他最清楚不过：夜深人静，谁都睡下了的时候，唯有大地是不眠的。

也没有点灯，黑瘦少年总觉得心里放不下什么。再睡也睡不实在，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噗通一下躺倒在地。本想打地铺睡着试试，不想无意捕捉到地下牵扯细丝一般的微小动静。他哪里还敢再睡，立时猛一翻身，像只□□一样牢牢地贴着地表听起声来。

咚，嗒嗒——咚，嗒嗒……

像是谁人的脚步，一深二浅，节律缓慢而富有韵律。

唰地变了脸色，少年飞也似地起身飞跑。一径跑到府内无人的空地上，才想起光是自己逃命并没有用处。他又赶紧折回百里安睡下的地方欲要唤人起来，但甫一冲进屋去，才发现两道长门没有上锁，偌大一间寝殿之内空无一人，已不知冷清了几时。

顾不上探询代城主深夜去了哪里，阿修拉总以保命为上，速速拉来马厩里脚程最快的一匹翻身上去，长策一声夜奔而去。

一炷香后的功夫，他正全速奔过赤城与摩多阎罗沙漠接壤的门户之地，脚下的沙土陡然上下震动起来。

大地转眼挪移，万物惊骇而起——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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