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最终理解了,有些光芒生来就是为了被仰望的。而他的幸运,在于曾短暂地、被那光芒的余晖温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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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触感,会烙印在掌心里,比记忆更持久。
譬如,那颗橙色的、带着不规则旋转的篮球,切入他手中的重量。那一刻,时间并非凝固,而是被无限拉长、延展,周遭震耳欲聋的喧嚣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掌心与皮革摩擦的触感是这样清晰。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常常在无人的球场,独自重复那个跑位,那个起跳。膝盖微曲的角度,手臂扬起的弧度,试图复刻那个被“神启”眷顾的瞬间。但肌肉记忆终究是赝品,再也模拟不出那时血液骤然冲上头顶的轰鸣,以及视野中央,那个将球传来的、水蓝色的身影。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早稻田训练馆老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年轻的后辈撑着膝盖喘息,就像那天投进人生中最重要一球后一样。他还记得那时的队友们冲上来拍打他的背脊,欢呼声海浪般涌来,可他却在人缝中,清晰地看到黑子前辈微微弯下腰,用左手攥住了刚刚传球的右手手腕,极快地、用力地眨了几下右眼。
那么轻的动作,几乎无人察觉。
可他看见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一记撕裂防守的传球,也从那个单薄的身体里被一同抽走了。一种剧烈的、美好的、同时伴随着痛楚的认知,在他心中炸开:他接住的,不只是一个传球。那是一份馈赠,甚至是一份代价。
这份认知,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又酸又麻。
而现在,这份感情有了一个更具体的形状,准确地说,是寄托——一本水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它静静地藏在他的储物柜最深处,外面仔细地包裹着干净的毛巾。封面一角,有块不规则的水渍晕痕,他猜那是运动饮料,或许是宝矿力,因为他记得黑子前辈在早稻田训练的那几日里,似乎格外偏爱这个。
这个笔记本是他清理友谊赛场地时,在早稻田替补席的阴影缝隙里发现的。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交给荻原队长。
一个隐秘而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想要亲手归还。
于是,在荻原队长外出交流的那一天,他鼓起勇气和队长通了电话。他描述了一下笔记本的样子和发现的地方,荻原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语气变得笃定。就像他预料中的那样,那位亲和的队长在电话那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是黑子的,没错。那家伙有记笔记的习惯,要赶紧还给他才行。明天他们就要对战南九州了,灰崎那家伙可不好对付呢……总之,森,能麻烦你去一趟东大吗?或许这个笔记本能帮上黑子他们呢!”
“当、当然可以……队长,我一定会把笔记本送到的。”
他将笔记本小心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表情凝重得像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朝圣者。
电车的金属扶手,冰凉得像冬日里的篮球架。
森一叶的手松开又握紧,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掌心那份早已消散的、独一无二的触感。车厢规律地摇晃,窗外流转的落日,模糊成一片片昏黄的光斑,像极了那个汗水浸透的晨昏,体育馆顶灯在他仰视的眼中融化成的样子。
东大体育馆的正门虚掩着,里面不像早稻田那样充满了喧嚣和呼喊声,而是一种静谧的压迫感,以及偶尔传来的、他听不懂却默契十足的简短指令。
森一叶小心地从门缝间闪身挤进去,尽可能将自己隐藏在门口的阴影处。他抬眼,几乎不需要刻意去寻找,那道水蓝色的身影已经映入眼帘。
黑子正在场边做着拉伸运动,绿间从另一侧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黑子自然地抬起右手腕,绿间便低下头,动作熟练地为他调整着护腕的松紧,并用指尖在某个点位按压了一下,像是在检查支撑效果。
“角度很好,谢谢绿间君。”
绿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后补充道:
“训练结束后需要冰敷十五分钟,我已经和医务室说好了。”
一种奇异的敬畏感,让森一叶收回了踏出的脚步。
他决定再看一看。
黑子并没有注意到体育馆内多出来的一个人,他只是按照往常那般开始进行投篮校准练习。紫原慢悠悠地走到篮筐下,每次黑子投出的球磕框弹出,无论多远,他都会迈开长腿,像捡蘑菇一样轻松地把球捞回来,然后不是传回去,而是走到黑子面前,轻轻塞到他手里。有一次,他塞完球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顺手放进黑子训练服的口袋,含糊地说:
“……黑仔,累了就吃。”
然后继续晃回篮下。
森一叶注意到,紫原并不是只候在篮下捡球。在空闲的时候,紫原会用几根能量棒在场地上摆出一个简单的阵型,然后放了几颗不同颜色的糖果代表球员。这位东大的中锋盯着“糖果阵”,偶尔会挪动一颗蓝色糖果,然后皱皱眉,又把它挪回更靠后的位置,嘴里叼着的美味棒一动不动,糖果包装纸被揉得窸窣作响。他并不介意自己的推演被不时飞来的篮球打断,而是在捡完球后,再继续慢吞吞地回到篮下,继续用他自己颇为随性的姿势去排兵布阵。
一次流汗过后,黑子下意识去揉右眼,动作很轻。但几乎同时,离他最远的绿间却暂停了投篮,朝场边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候在那里的一军学生立刻默契地递上冰袋。
“早稻田的森一叶吗?”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森一叶的观察,他吓得几乎跳起来,心脏猛地收紧——赤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侧后方,那双绯红色的眸子并未看向他,而是望着训练场,但森一叶莫名就是有种被对方从里到外完全剖析的感觉。
他慌忙将背包抱在胸前,像是举着一面盾牌,磕磕巴巴地表明来意。
“对、对不起,赤司前辈,我……我是来找黑子前辈的,他有东西落在了早稻田,我、我……”
“原来如此,辛苦你跑一趟了。”
赤司并没有过多询问,他语气疏离,只是礼节性地朝着森一叶点点头:
“哲也在进行追加训练,在此期间严禁外界打扰,你可以在旁边等一下。”
“您……是说,我、我可以吗?留在这里?”
“请便。”
赤司越过他走进场内,在路过侧方观众席时停下了脚步。
然后,森一叶看到了令他屏息的一幕:赤司微微俯身,手指精准地探入观众席座的缝隙,取出了一个伪装成口香糖盒的迷你摄像机。东大的队长面无表情地撬开外壳,取出存储卡,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将其掰断,然后将残骸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熟练得像拭去一枚齿轮上的尘埃,仿佛这只是每日清扫流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过了一会儿,那位在友谊赛中给森一叶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青峰打着哈欠出现在场馆入口。即便是热身时,这位东大的大前锋也从未把目光从黑子的身上剥离开。森一叶原以为作为黑子的搭档,青峰会立刻投入到对练中,但出乎意料的是,青峰没有打扰黑子,而是在对方身后半场的空地区域,反复沿着一条诡异的折线进行冲刺和急停,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鞋印轨迹——就像是在不断熟悉一条从进攻端迅速回防到篮下的救援路径。
怎么看都不是在练习如何突破得分,而是如何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某个特定的地点。
当然,这位大前锋也有走神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在折返跑的空挡,侧目看着黑子一次次的投篮。当后者某个球因为视线偏差投得特别离谱时,青峰会无意识地用舌头抵着腮帮,使得脸颊一侧微微鼓起,脚也会不自觉地向前挪动半分,仿佛随时要冲出去。
而黑子投失后,也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青峰。森一叶的角度,看不到青峰的表情,但他确定这组搭档的眼神在交汇,因为片刻过后,黑子便转回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坚定地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