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几上摆着简易的茶炉,茗香有些淡了,在缕缕凉风中显得若有似无。我靠着柔软的垫子,任云蕊细致地替我换了药,放下裤腿,盖上薄毯。
她平素与月牙玩闹时也算活泼,只是面对旁人就大多恬静,对我,则是谨慎,小心,她许是比月牙怕我,也许是月牙比她更会做戏。
我看她此时不觉蹙眉,神情烦闷、焦躁,目光不时瞟向马车窗外,于是心下了然。
“月牙在十八身边。”我淡淡问她,语气已有了七分肯定。
“公子?月牙她、她并非……”她一时焦急慌乱,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辩解。声音虽压得平沉,呼吸却是乱了,终究还是年轻,“公子恕罪……月牙她心思单纯,不了解这背后弯弯绕绕,定是受了那影卫蒙骗,她素来敬重您,定不会让您失望……”
“起来吧。”她的表现虽不令我惊喜,但也算令我满意,说来我这般吓着了她也算是欺负孩子。不过留在我身边终是难免要吃些苦头,我自有我行事的方法手段,是以虽是抱歉,也不想变改。我终究只是抬手斟了杯茶予她道,“压压惊,没事的。”
“公子您……月牙她……”
我有些失笑:“她若真要背叛我,又何必这般明显地……”我琢磨着措了个辞,“跟着十八。我自是没有怀疑那些有的没的。”
“公子英明。”云蕊恭谨地福了福身,面上的表情却仍是忧虑多过心安,“只是那影卫……便由着他么?”
“云蕊,你知他是皇甫绝的人,”我看她面上有些惊讶胆怯,便安抚道,“这很好。他原本就是那边的人,我受伤后才调了过来,你调查一下知道了也不奇怪。”
“公子明察,云蕊定然不敢背叛公子。”
我淡淡点头,心道“不敢”终究不是“不会”,不过她与我确实只有主仆的关系,甚至不如月牙同我熟稔,所以即使哪日背叛我也并无什么可以责怪的。何况此刻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好怀疑她的,毕竟我也未曾真得信托她们什么。
说到底,我不怕人背叛,其实是因为我本也不曾真得轻信他人,无可出卖,何来背叛。予人信任,予人秘密,就是予人背叛的可能,我既然懂得,就不会轻易付出信任,如果选择相信,再被出卖,也不想怨天尤人。本来也是谁都不欠我什么,不替我守密也无可厚非。
“你不用太担心十八……我既容他跟着,自然有我的考量。你也不用担心会从月牙和你这里泄出什么秘密,不能让你们说的我也未曾告诉过你们,你们日常只要按我的吩咐做事即可,旁的,其实没什么好费心的。”
“……是,云蕊遵命。”
“不过……你还是要劝劝月牙的,”我看她又有些惶急,知她误会,就继续道,“我是说她虽然喜欢十八,但十八并不会喜欢她。”
“公、公子?”
“十八喜欢的,是凤欢颜。”我无声叹息,看了看窗外与十八两马并驰的粉衣少女,只当未见到云蕊脸上的惊愕,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情之一字,自苦苦人,“趁她此刻陷得未深,就劝她放下吧。”
影十八对他所爱之人固然算是倾其所有,只可惜他已爱了凤欢颜,又如何做的了旁人的佳偶。
待云蕊出去寻了月牙到一旁,影十八因察觉她是从马车这里下去的,就不禁看了过来。我与他视线相撞,也不需遮掩,干脆缓声道:“离她远些吧。”
我不怕他猜我有多怀疑他,虽然他本身已无甚值得我怀疑的了。但左右他对我畏惧忌惮,总怕我伤了毁了凤欢颜,我又何必去费力扭转他这印象——反正也扭转不了。除非我为救凤欢颜死了,他才可能认为“我”对凤欢颜确已无恶意。否则即使毁了、伤了,他也可能怀疑我是心怀不轨居心不良。
既然取信于人的代价如此大,我又凭什么这么做呢?
怀疑就怀疑,不过是另一种相处的模式,另一种算计的方法。无妨,何妨。
他恭顺地颔首,垂眼无言,令我想起前几日同他的对话,心下却是无甚波动。
那时我坐在轮椅上,他垂手跪在地上:“抬起头来。”
这话对于女子便有些轻薄,但于我二人身份决定,若无关情欲其实再平常不过,只是“我”大概因皇甫绝之事风评太差,便因此惹得他不觉一颤,我心下微窘,面上却只得假作并未注意他神色。
“你去找皇甫绝那边的影卫了。”这并非疑问,我也懒得同他故作高深难测。
“……属下同他是曾一同任职。”好,勉强也算答得从容。
“我知你是皇甫绝的人。”这话平静又不容辩驳,而影十八显然也不算一个擅长诡辩的人。
“属下曾经……”他声音僵冷,勉强绷着,但剑眉不自觉皱紧。
“我也知你曾放跑凤欢颜。”我平静打断他的迟疑。
他听我如此说,却是发怔,良久终于灰败地垂下头去沉声请罪道:“……属下知罪。只求二公子您放过凤公子,他其实并不想同您抢大少爷的。”
我其实不太喜欢他这样说,好像我是一个只为了情情爱爱就致力于伤害凤欢颜的恶人,不过因在皇甫异的确是有前科,他这么想倒也无可非议。只是他这般直白请求,大概是觉得我定会处置他,或是定会将他交给皇甫绝处置,所以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可他终究还是不懂人心。
“若我还是当初的‘皇甫异’,一个背叛了我,又曾为凤欢颜背叛过皇甫绝的人——”我语声拖得极长、极懒,观他表情,觉得效果到了,才继续道:“你是真觉得你的求情不会更让我误会凤欢颜很有手段么?”
这手段,指的当然也无非是那种。
若是碍于身份,注定被困囿于后宅的柔弱女子,用这些手段倒也是迫于无奈。可若非如此,那再用这些手段就显得有些……可惜。
因为天高地广,本任君驰骋,床第之间,承欢弄情,终究仰仗的也只是他人的喜好,我并非说那样就不可达到某些惊人的结果,只是从过程来看,还是格局太小,太可惜了。
而我不看重凤欢颜的一点也在于此,他并非善于……玩弄人心,只是即使最后有无数人艳羡嫉恨于他,我还是觉得他这一生兜兜转转随波逐流,也不过是受人摆布身不由己,他的一生,不是被皇甫绝等人决定,就是受岳洋等人影响,影十八算是最尊重他的那个,只可惜,也是因他连自己也几乎无法保全的。
此刻,这男人也未必能比凤欢颜多把握几分他们的命运。若他面前当真是皇甫异,他背叛了皇甫异还敢为凤欢颜求情,除了让皇甫异更恨这两人外,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方才听我所言,才真怔得失了魂,我也能看出他的后悔、焦虑、痛苦、担忧——但我近来阴郁不快,看他如此,也并无多少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