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①
这夏日终究还是到了,年远刚刚送走了一个朋友,说是前线最新的消息,京津吃紧,暂时知道的人不多,投资什么的要考虑清楚。年远思忖着晚上派人去知会一声方正,到底是靠着人家些。虽然这上头年远不是很通,不过这种事提前知道了,想必对于他下一步打算也有益处。
藤椅就设在西山墙下,日头毒得很,大概是略微看一眼就足够教人眩上好一阵子的程度。年九不知道窝在哪里玩着,年远也没想管这些,正好吃过午饭不到半个时辰,倦意上来了,满眼便只看到那张藤椅,轰隆一声躺下去两个眼皮就粘起来没得动弹。
“嘁,老懒鬼。”年九拎着一张宣纸,兴冲冲地跑进后院准备现给他爹看看。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毛笔似乎通了人性,下笔毫不滞涩,年九当即抄起旁边一本《诗经》,随手翻开来誊了一首。先生还未讲完,有些字年九都认不得,更不要提意思了,自然是一堆浆糊;他就只管凝神运笔,精力全都在提顿之间。
几行字乍一看半楷半行颇有女子秀丽之姿,仔细揣摩便能在稍显稚嫩的笔画之间看出个人的风格:浑然天成,朴素去饰,虽是清爽,却别有一番精神在里头,似乎用阳光做了墨汁。可是……
年九无比愤恨地瞪了他爹一眼,这么热的天,脑门上还挂着汗,居然能打起轻鼾,世上只有爹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能做到了。端了个小马扎坐在紫藤下面,年九看着日光疏影彼此交融,在空气中微不可察地晃动,心里稍稍安稳下来。
“嘘,睡着了?”一个眼熟的白色大汗衫悄悄踱进了后院,指着年远用口型对年九说话。年九抹了把脑门的薄汗,朝他点点头。“呀,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本来带了点酒酿,想掺点井水给你尝尝的。这大夏天热死人,酸酸爽爽的正好。”年九望向来人,又想吃又碍于面子不敢要,只得轻轻叫了一声:“张叔~”张厨子一副笑模样,似乎要等到年远醒来才肯拿出来吃,又或许只是想逗年九玩。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①
年远恍惚间听到个“张”字,费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一大块白色,不用说就是张厨子了,睡意一扫而空,麻利地爬起来,“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我们小年九了来看看他,顺便带了点酒酿过来给你们尝尝。”“酒酿么?我记得还是外头平定的时候,街口的贺姨做的最好吃。”“哟,合着还没尝我的呢,就先想起别人的来?”张厨子笑着打趣他,年远也忍不住红了脸,倒是年九一心扑在酒酿上头,止不住地“快点快点”地催,飞快地把方才的宣纸一卷,随手放在了石桌上。
“老爷,方先生找您。”门房进来报。“方先生?哪个方先生?”“自然是小方先生了。”“喔,就说我在后院,让他过来就行。”
“唔!”年九惊呼一声,“张叔,真好喝!你放了什么,怎么喝起来米是甜甜的?”“你猜猜看。”“我猜不出来。”“唉你就懒得猜,我告诉你吧,糯米在酿之前,被我用枇杷蜜浸过了。”“枇杷蜜?怪不得有股子香味。”
“年老板。”方且来是来了,不过只是站在后院门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毕竟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太悠闲了,而他是来谈正事的。“没事没事,你过来一起坐吧,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正好有酒酿喝。”年远又盛了一碗,直递到方且手里,方且只得接了,仍旧站着。
小口啜着一碗的清爽,方且并不想失了礼数。“诶,这幅字是谁写的?”目光偶然落在石桌上头,方且一时起了兴致。
“我写的我写的!爹,你看写得怎么样?”年九眉毛微挑,一副准备迎接赞许的得意样。
“恩,我看看。”年远接过纸来,众人一齐低头。只见如绢的宣纸上,墨色洇开这么些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②
年远到底是个粗神经,张厨子肚里又没多少墨水,二人都对内容不作品评。“嗬,你今天怎么了,哪个大家上身了?”年远撸了一把儿子的脑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年九嘟了嘴,虽说年龄不小了,但赖在长得稚气,偶尔委屈一下倒也没什么。“恩……字的确是进步了很多,不过有的地方还是看出来心里毛燥了,总之嘛,还是值得鼓励的!”年远难得认真地作了评价。
方且立在一旁,眼神郁郁,似乎被眼前的字给攫住了,深夜里连大海的波涛都是纯粹的黑,此刻就汹涌在方且眼中。“怎么?我写得不好吗?”年九瞄到方且的神色,不满地问道。
这边年远不清楚方且与年九已经相熟,正想骂他不懂规矩冒犯了客人,方且温和的声音已然填补了这个难堪的寂静:“没有,你的字看起来很舒服。不过,《诗经》你已经学完了吗?”听见这一问,年九脸上泛起迅猛的红潮。“还……还没有。”说完偷着看了他爹一眼,恩,风平浪静,没有要查他功课的意思,还好还好。
“喔,这位就是方且先生了,方老板的次子。”年远突然想起还未介绍,连连说着,“方且啊,这位就是去年给我家办春酒的张厨子,我记得当时大家都夸口味好来着。”张厨子一片和善自是不必说,方且微微一笑,并未露出半分嫌恶的样子,年远这才放下心来。“家父很喜欢您的手艺,希望能有幸请你接下方家今年的春酒。”“啊……啊?”张厨子还没说什么,年九在一边不由自主地惊疑出声。即使年九对方家不怎么了解,可在爹爹的话语之间也能明白方家是很有些来头的,可现在——
“方老板抬举了,我张某不过是个粗人,哪里敢劳动他来请,您放心,我保准把活干的顺顺溜溜的。”张厨子春风满面,一口应承下来。年远心里也觉得高兴,既然已经把张厨子当做挚交,总是盼着他好的。
方且的心思还在年九那幅字上头,仔细看了年九的表情,如同往常一样快活的神色,眼角轻轻扬起,白皙的额角覆着一层薄汗,浮动起莫名的光晕。方且感觉初次见到了一个完完全全站在光明里的人,不带分毫的阴翳,教人忍不住伸手触及,又害怕被灼伤。“那就拉他跌进黑暗,如同我一直煎熬其中的黑暗!”古怪的想法猝不及防,就是方且自己都吓了一跳。心思转动,一会儿又柔和起来:这个小家伙,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吧,所以说都是巧合?又不如说,是注定……
剩下三人都发觉了方且的走神,不过估摸着他就是这种淡漠的性格,便不去打断他。张厨子得空仔细端详了方且的长相,心里习惯性地开始卜算:能力,权势,几乎是一样不差,照这样下去,乱世出英雄,这个方且必能作出一番大事业!张厨子由衷地为他激动,却冷不防一个熟悉的卦象涌上心头:错综复杂,似曾相识。
年九!和年九的那个像极了!同是解不开的尽头,只不过一个早已经注定了惨淡,一个却是发展至盛极;难道说前两日自己那个半途被破的借寿是因为……顿时心下一寒。
“老是这样,我也懒得理你们。”年远看又有一个人加入了出神的队伍,有些不高兴了,搂过儿子就好了往屋里走,剩下早已不想谈正事的方且和怀着鬼胎的张厨子,在后院里晾晾脑子里的水。
张厨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前站的就是冥帝,虽然只是一部分糅合进了另一个灵魂,不过这一部分最有资格让人胆战心惊,张厨子瞬间觉得自己离开师门之后就颇多坎坷。费了更大的力气重新变得淡然,张厨子拍拍身边的年轻人,“就算方家了不起,你到底是我的后辈,还得听我一句话:我7呢,有些个算命的本事,当然你不一定信。我看出你将有所作为,不过前路情劫颇为凶险,若是放手必有解脱。至于路该怎么走,全在你了,我也只能提点你这么多。唉呀,都是年轻喔……”苦着一张脸走了,还摇摇晃晃的。
方且被他说了一通,简直莫名其妙,初次见面就什么放手啊解脱的。不过早就听闻这个张厨子脾性古怪,今日之事就当是笑话罢。不过,年九是真的不懂得诗中的意思么?
不然,我来点他一下好了……
①选自苏舜钦《夏意》
②选自《诗经.郑风.山有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