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往利山鬼轻声叫道:“老奴叩见主上!”他跪了下去,当真是叩了三个响头。
什么,往利山狸也来了?这对主仆可真是有意思,想要议事,好端端的呆在自己的房中有什么不好,怎么要赶到这荒郊野外,到底有何图谋!不对,往利山狸虽然年纪不轻,但没有满头白发,这“主上”竟然不是往利山狸?这山鬼还另有主人,难道他也是混进往利家的间谍?!
那“主上”回过头来,石飘雪差一点便惊叫了出来,那不是来往利家做客的老王爷李继捧吗?此刻不是应该在厢房歇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这草滩?他又怎么会成了往利山鬼的主上?
李继捧哼了一声,“起来吧,这一路过来,可有人跟踪吗?”
“放心,主上,老奴一生行事谨慎,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石飘雪暗暗好笑,你这老儿胡吹什么大气)
“行事谨慎是好事啊!”李继捧说道,“只不过一事无成可就不好了!”
往利山鬼“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老奴办事不得力,请主上降罪!”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办事不利,说吧,我命你潜伏往利家族多少年了?”
“是的,主上,您千万别生气,我都记得呢,当时往利家族的老族长,就是山狸那家伙可恶的父亲,他背离您而去,投靠了李继迁那个狗贼,就在那一年,我便跟着他一起去了兴州,这么算起来,就快三十七年了!”
石飘雪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主仆二人苦心孤诣至此,潜伏三十七年,这可绝非常人能做到。
李继捧长叹一声,那声叹息似乎蕴含着无限失落伤心,石飘雪心里也是一阵难过,此时她也略微知道这位老王爷毕生的遭遇,他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但是背井离乡数十载,仰人鼻息大半生,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谁都会同情上几分。
李继捧喃喃说道:“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嘴巴动动只是四个字,人间却换了几重天啊。遥想三十七年前,你还是一个毛头小伙,我也正值壮年,那时李继筠兄猝然离世,整个兴州乱成一团,各大部族公推我继位,可是我的族兄李继迁当时便不服,他暗中撺掇那些对我心怀不满的人,天天明里暗里的闹事,我绞尽脑汁也没有办法控制住局势,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拿着唐朝皇帝赐给先祖、象征四州治权的丹书玉扎去了汴京,期望能够得到宋帝的庇护,当时的太宗先帝待我甚厚,册封我为定难军节度使,又赐名赵保忠,将我留在汴京,赐予宅邸,唉,也是从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兴州,再也没有亲吻过兴州的沙土!”
或许是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已没有了落叶归根,埋土故乡的可能,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哽咽沙哑。
往利山鬼也流下了眼泪,“主上,您别说了,这些往事我都知道!”
“不!”李继捧摇了摇头,“可能连你都会嫌我唠叨嘴碎,可是在这个世上,你已是我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人,我同你也是多年不见,人老了遇到故人,总是不免要将从前的事情再重提一遍……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您说到宋太宗把您留在了汴京,从此您再也没回过兴州!”
“是啊,说的就是,李继迁和李德明这对贼父子本事倒确实是有几分,他们依附北方的辽国,借助契丹人的势力,不仅从无能的宋朝守将手中将四州城夺走,而且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雄张北域,终于奠定西夏这片领地,渐渐与中原大宋、北国大辽分庭抗礼、鼎足而三……这样一来,我那丹书玉扎便形同废纸,所谓的定难军节度使自然也是有名无实,这大宋朝又岂会拿着白米来养我这闲人呢!唉,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宋太宗死了,李继迁死了,宋太宗的儿子宋真宗死了,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也死了,如今大宋皇朝龙椅上端坐着的,是宋太宗的孙子赵祯,而在兴州不可一世的,是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而我却还是这个我,唯一不同的是,三十七前是年富力强,八面玲珑,权倾一时的李继捧,三十七年后的,却是垂垂老矣,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李继捧。”
“主上啊,时间便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就像是白云,从东边飘到西边,再从西边飘了回来,又仿佛是那月亮,一年总要圆上几次,眨眨眼,三十七年过去了!”
“嘿,我真是老糊涂了,明明还有很重要的事,怎么会絮絮叨叨的跟你啰嗦这半天的闲话,好了,我交代你办的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往利山鬼躬身说道:“主上,您交代的第一件事,这往利山狸表面胆小怕事,实则此人心机重,城府深,处事往往谋定而后动,所以他今日宴会上拒盟一事你不用当一回事!”
“好了,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现在最关心的是,羊皮死书的下落!”
石飘雪之前听他们絮絮叨叨的说些前尘往事感到十分不耐,本已有了些睡意,但听到“羊皮死书”这四个字,顿时睡意全无、精神大震,她想起师父的叮嘱,一定要设法打探羊皮死书的秘密。她竖起耳朵,凝神贯注的倾听。
只听那李继捧继续说道:“前日我来往利家途中,路遇张元的三个弟子正在围攻一个汉人少年,便躲在暗处看热闹,那少年不敌,最后竟拿出一个包裹,声称是细封家族的羊皮死书,我之前便已听说,都罗城破之日,都罗夫人曾将娘家细封家的羊皮死书交给宁明,可是我那位倒霉的曾侄孙拿在手中还没捂热呢,就被两个黑衣人给夺了去,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好机会不捡白不捡,我便也老实不客气的上去抢了便走……”
往利山鬼谄笑道:“恭喜主上,贺喜主上,这羊皮死书,八家各执一份,如今主上已得其一,真是可喜可贺!”
李继捧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可喜可贺的,那不过是白纸一张,原来是那汉人少年唱的空城计,借以吓阻围攻他的三人,唉,想不到我这老家伙精明一世,也会马失前蹄,白白让人当猴耍,这样一来,反而把祸水引到了自身,那三个家伙中倒有两个撇了汉人少年,来对我穷追猛打,他二人同我一交手便知不是我的对手,于是一个继续追踪我,另一个折返,想是回去搬救兵了!”
“啊!这真是可惜,只是……那追踪你的人,是不是知道主上进了往利家?他会不会知道主上的身份呢?”
李继捧哈哈一笑,“我大喇喇的走进往利家,那人应该便就在左近,至于我的身份,以他的年纪,应该是不会知晓的……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事,嘿嘿,我巴不得他把这件事告诉他师父呢,这西夏君臣失和,各部纷争,是我最乐意见到的事了……且慢,怎么又是你啰啰嗦嗦的问我话,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往利家的羊皮死书,你到底探听的怎么样了?”
往利山鬼直呼冤枉,“主上,明明是您主动提及的,属下可没有问!”
“好了,你快说说,往利家羊皮死书的下落可曾打听清楚了?”
“启禀主上,往利山狸一向对羊皮死书之事绝口不提,只怕连他的女儿和外孙也都……”
“废话,羊皮死书之事机密至极,若是人人知道,我还用你去打听?”
“主上,您可知这往利家养了一只蛇尾灵貂?”
“那有怎么样?”
“主上,老奴虽然潜伏往利家数十年,然而当上这大管家却是五年前的事,您也知道,往利家上任大管家对下人十分严厉,我虽一直担任他的副手,但也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是不能随意出入的,直到五年前他病死,我才接了大管家一职,这五年来,老奴利用职务之便,几乎已经将整个往利大宅,包括族长和王妃的住所翻了个底朝天,但是……”
“嘿嘿,你这个‘但是’一出,我便知道你之前那段长篇大论通通都是废话!”
往利山鬼脸上一红,“主上,话也不能这么说,方才我不是提到蛇尾灵貂吗?那畜生是差不多老管家死的那一年被饲养的,往利山狸之前还特意从西域聘请了一位擅长用毒的驯兽师,专门来调教那灵貂,替它喂食蛇胆,这畜生的利齿乃天下剧毒,周边各部,听闻‘蛇尾灵貂’四字无不胆寒,照理说,这驯兽师也算立下汗马功劳,但蹊跷的是,半年前此人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老奴大胆怀疑,驯兽师的失踪同往利山狸饲养灵貂的目的有莫大的关联,多半此人已死,而且尸骨无存,打那以后,便由往利山狸亲自饲养这畜生!”
李继捧皱眉凝思,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往利家的羊皮死书,或者真的与这蛇尾灵貂有密切的联系,对,对,我越想越有道理,你这个思路很好,照这个线索查下去,或许就豁然开朗了,那……那畜生现在在哪里?”
“主上,从前那蛇尾灵貂一直都很听往利山狸的话,除了偶尔到这片草场来捕食兔子,一般都是留在往利大院里,只是最近却似乎很是浮躁,整夜整夜的野在外面,就连往利山狸似乎也管不住它了……对了,近年来还有一桩奇事!”
“什么事?”
“在这草林深处有个山洞,里面也不知何时定居了一名年轻女子,似乎也在打着灵貂的主意,老奴数次看见她设法诱捕,但始终没有成功,因为分不清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也没对她轻举妄动,为了借她之手查明真相,老奴甚至亦曾暗中相助,无奈那畜生十分奸猾,竟然从未上过当。”
石飘雪暗暗心惊,原来没移姐姐的行动早已被这老儿窥探的一清二楚,还好他别有所图,否则姐姐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李继捧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对这蛇尾灵貂之事兴趣陡增,我看不用多时天便亮了,老人家一向不贪睡,再加上遇到稀奇的事,更是睡意全无,山鬼啊,你便带着我一道探寻那畜生的下落吧!”
“是的,主上,只是那游说往利家的事……”
“唉,我年纪太老了,还有几年能活?过去的我,的确是雄心万丈,想要夺回兴州,夺回原本该属于我的西夏,可如今我苟延残喘,雄心亦荡然无存,支撑着我这把老骨头的,只有内心深处最后一个信念,若是不能达成这个目的,我李继捧死不瞑目!”
“老奴斗胆,请问主上这个信念和目的是什么?”
李继捧咬了咬牙,将老迈但依旧苍劲的拳头握的死紧,眼里如欲喷出火来,歇斯底里的叫道:“那是灭亡,是的,我要灭亡西夏,既然我得不到,那便该亲手毁去,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找到八张羊皮死书,凑到一起,上面昭示了西夏李家的死路,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