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直跟着的青色雀鸟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淼对此并不在意,唐无绝就更不会在意了,甚至对于他而言,那只古怪的鸟儿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它在场的时候,他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盯着一样,头皮发麻。
淼落地后打量了周围一番,发现对面有一处被碎石堵住的甬道,从位置来看,正是之前她和刘慕白待的地方,不由问道:“那个地方通向哪里,小白不会有事吧?”
唐无绝道:“上方是一处水银殿,虽有狼牙军驻守,但只要小心一点,以他的本事脱身不难——”
他话音未落,脸色突然一变,将淼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一条空旷的廊道,两侧的长明灯已经毁损不少,只留下零星的几盏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慢慢出现在廊道另一头的影子拉得极长。
影子逐渐现出真容,是一个全身裹在漆黑衣袍中的老人。他突然出现在廊道的另一头,直到开口,淼才根据声音辨认出对方正是她和刘慕白之前见过的黑衣人。
此时黑衣老人罩在头上的兜帽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年轻时曾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再没了从前作为阴阳家掌门的风采,只剩下浑浊的苍老之色,隐着令人心惊的暗光。
见到来人,唐无绝面色更沉,冷声道:“这么急着抓我们,是想向你的新主子投诚?”
“孽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黑衣老人信步而来,他神态威严,语气却并不严厉,纵有责怪之意也更像家中长辈对晚辈的训责,“老夫之前太纵着你,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以前的事还罢了,这次你万不该把她也一块带出来,险些坏了大事。”
“你的事,与我何干。”唐无绝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动怒,声音更冷了。
黑衣老人笑了笑,完全不在意唐无绝的冷脸,捋须道:“你伤的不轻,能撑到现在也算你的能耐,还不快些带着她随我回去,我派人为你治伤。”
唐无绝跟黑衣老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两人话里话外似乎对彼此十分熟悉,却又显出一种明显的隔阂,比起黑衣老人的从容,唐无绝显得更激烈一些。
他对黑衣老人的话置若未闻,自顾自的对淼道:“渺渺,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突然被点名的淼愣了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反应过来唐无绝一直背对着她,应该是看不见什么的,正想出声,却被对方抢过了话。
唐无绝本意也不是想让别人附和他什么,从始至终他话里直指的人都是对面那个让他又恨又恼的老家伙。
他冷冷的看着黑衣老人,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嘲讽,“咱们眼前这一位,曾是阴阳宫高高在上的一门之主,杀妻迫子,残害同门,如今依附狼牙军做了三姓家奴,怕是连自己本来叫什么都忘干净了!”
“放肆!”
黑衣老人恼羞成怒,斥道:“唐家是如何教你的,竟将你养的如此目无尊长!这样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言,纵是老夫今日将你毙于掌下,旁人也无话可说!”
“尊长?”唐无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乃父母所生,唐门所养,与你有何干系?外婆为你所害,母亲因你流落在外,这样算来,我们倒是仇人!”
“你——”
黑衣老人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已是怒上心头,声音里充满了恼意,“我与阿嫀夫妻一场,奈何她始终不能解我,当年若非她一意孤行带着你母亲离山,你母亲如何会流落在外?难道这些年我对你的教导,还抵不上外人口中的流言?”
唐无绝目光毫无动摇,淡淡道:“流言也好,事实也罢,之前我不知情,如今真相大白,该还予你的我已尽数偿还,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黑衣老人面上难得一怔,苍老的模样竟显得有些可怜,只是很快,他的怒火平息下来,可怖的脸上重归平静。
他这辈子经历过太多背叛,太多指责,理解他的人太少,想他死的人太多,唐无绝的态度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最初的些许期待不过是血亲之间难免存在的妄念,如今的失望,也仅仅只是失望罢了。
黑衣老人出身骊山子姓,单名一个戍字,正是几十年前那位在动乱中身亡的阴阳家前掌门。
大唐先天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初登帝位,骊山阴阳宫中却爆发了一场预谋已久的动乱。
时值阴阳家掌门子戍在位的第十四年,因其倒行逆施,逼走结发妻子,又沉迷禁术,弄得骊山上下乌烟瘴气,门下弟子怨声载道,长老中多有对其不满者,却多少顾忌到子戍之威,不敢轻易触其逆鳞。直到越来越多的阴阳家弟子无故遇害,线索直指子戍,方知失踪惨死的弟子都被子戍拿来修炼禁术了。
第一个发难者是当时的左长老姬旬,他是子戍妻兄,早对子戍的所作所为心生不满,却因妹妹姬嫀之故,这才多番忍让。
嫀夫人的出走点燃了导火索,终于令姬旬生出反心,他秘密联络五部长老中对子戍不满者,甚至不惜放下旧怨与右长老姜朔合作,趁着一次子戍外出的功夫抢先捕杀了子戍的支持者,并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将子戍及其残党一网打尽。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阴阳家左、右两位护法长老的联手追捕下,子戍假死逃过一劫,他一身修为所剩无几,潦倒落魄之下只得寄于旧年好友王毛仲麾下,后得安禄山相助,多年来一直暗中谋划,希望一雪当年之耻。
过去子戍依附于王毛仲和安禄山之时,一直觉得自己忍辱负重,乃是卧薪尝胆之举,心中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其实颇看不上眼,如今唐无绝以“三姓家奴”嘲笑于他,他虽恼怒,却还不至于因怒火失去理智,安禄山没有共主之相,他并不打算永远屈居人下,只是现在开掘始皇陵寝还用得着对方,他并不打算现在翻脸,只要他的心愿能够达成,旁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
“傻孙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子戍的耐心似乎终于告罄,他的目光落向唐无绝的身后,不紧不慢道:“淼儿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怪她,你若一意孤行,就莫怪阿翁下手不知轻重!”
唐无绝冷笑道:“孙儿?你何时又姓了唐?”
“虚张声势!”
子戍面色骤沉,冷声道:“你之前受了伤,如今内力所剩无几竟也敢与老夫叫板!今日老夫倒要瞧瞧,这些年唐门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子戍话音落下,整个人突然暴起,唐无绝反应很快,一发孔雀翎准确无误的砸向了子戍的方位,却只堪堪刺破一道残影,继而漫天针雨撒出,紧跟一阵平地而起的毒雾,唐无绝头也不回拉着淼越过甬道朝着外面跑去。
甬道不长,奔跑的两人很快看见了一束亮光,却在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被一个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面具,傀儡,还有乌黑的刀刃,来人是隐元会的上任会首王毛仲。
眼见就要撞上王毛仲的傀儡,淼的指尖突然化出点点绿意,如锋利的刃伴着唐无绝掷出的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的朝着王毛仲席卷而去,在他的拦路傀儡间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跑出甬道的瞬间,唐无绝突然抱住淼避过了王毛仲的一记刀影,他暗自蓄力将身上的机关尽数撒出,荆棘机关和毒刹落地变换形状,毒雾喷洒而出瞬间扩散开来,王毛仲不敢直接碰触唐门的毒,不得不暂避出去。
有毒雾的遮挡,唐无绝和淼暂得一丝喘息之机,但他们谁都没有放松,面色反而愈加凝重——甬道的尽头不是出口,而是死路。
秦陵地宫构造巧妙,狼牙军挖掘时不懂其中关窍,地穴坍塌之事常有发生。唐无绝的机关兽虽精巧,但比起活人到底少了几分变通,探得的路线并非百分百可行。
此时两人身处的地方是一处圆形的空旷之地,如同塔楼的内部,只能往上,不能往前,他们的上方倒是有一处可供攀爬的洞口,旁边的石像亦可作为借力之物,可是如今大敌当前,让他们背对敌人爬上去查探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晚到一步的子戍扫开毒雾,小心地绕开地上的机关,看到穷途末路的两人,冷笑道:“你们倒是会挑地方。”
唐无绝面色难看,警惕的盯着子戍和紧随其后的王毛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