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经历来看,谢采胸有城府,深得方乾信任,在他彻底暴露之前,任何指向他的不利之言,都可能被他借局势化解。”
女将一愣:“可是,以方门主天纵英才,若是知道了此事,怎么也该有所防备才是。”
“口说无凭。”
启面色平静的指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据你所言,方乾是个聪明且自信的人,他既然选择相信谢采,便绝不会轻易推翻自己的判断。况且,谢采周旋于海龙会和蓬莱之间多年,方乾应该清楚自己的怀疑会给属下带来怎样的麻烦。”
“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自找麻烦。只是不巧谢采也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利用局势隐藏自己。”
“……”
女将闭了闭眼,轻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
到底意难平。
作为参与过那场战役的人,她经历了太多人的悲痛与不可挽回,即便知道「此世」的人们并不是当初与她结缘的故人,也仍是无法释怀。
女将看着面前的白衣先生,深觉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洞悉世情,却从不出手干预,芸芸众生喜也好,悲也罢,万物枯荣在他眼中不过是光阴流转,仿佛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真的没有区别吗?
“自是不同的。”
启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迎上女将讶异的目光,平静的道:“世间万物生灵皆有泯灭不掉的天性,我并非不懂,只是无从体会罢了。”
“难道「她」的逝去,也无法让您动容吗?”
听她这样问,启静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该是知道我的前尘,在你看来,我是否动容过?”
女将缓缓点了点头。
启苦笑了一下,声音认真的道:“我倒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
女将不解,对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问她:“曾有人言天地无情,假若有朝一日苍天像「人」一般有了感情,你觉得会如何?”
女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直到过去好一会儿,才声音艰难的说:“会是一场灾难。”
她闯荡江湖多年,期间多有不凡际遇,救过百姓,杀过贼寇,深入过龙潭虎穴,也见识过雪域仙境。
但不论是寻常贩夫走卒,还是皇城之中的至尊天子,这些人都有着属于「人」的七情六欲,有着自己的一己私心,若是他们得到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又能否比“无情”的天地做的更好?
她曾于山中偶遇山石道人,见识了对方仙风道骨的风采,也曾于人心鬼域之地,知道了什么是以身渡恶,佛在人间。
若无情天地能如仙人一般逍遥洒脱,或是一心慈悲为怀,那岂不也是一件幸事?
——若是没有看过「人世」罅隙之中那段属于「启」的记忆,或许她真的会这么想。
对方真的活了很久,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久,她不知道几千年的光阴是否是对方的全部,但仅仅只是旁观其中一角,已让人心生震撼。
时间的长河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危险,能在这漫长光阴中一直改变又一直不变的,只有无情天地。
天地「无情」,人有「情」。
世间诸般灾厄泯灭不了人的天性,人也无法以己身悲欢动摇天道之恒常。
女将轻轻一叹,“站在先生的位置纵观古今,只觉自己如朝菌蟪蛄之流,不知晦朔与春秋。”
却听那人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然于天地之数亦不过一瞬。我虽比旁人活的久了些,但与这苍茫天地相比,我亦似朝菌蟪蛄,它见证了我的存在,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见证我的消亡。”
他说:“天道之下,万物生灵皆由生到死,又从死中迎来新生。纵是天地本身,将来亦会有湮灭的一日,时间无尽,总有我们看不到的遥远之地,可是谁又能说,朝菌蟪蛄的一生便毫无意义?”
太阳高升的时候,康灵溪带着童童回来了,还给玄衣女将带回了一块黄澄澄的矿晶,说是狸花猫
给的。
女将笑着道了谢,掂了掂手里的玄晶,又回头去看正在整理药箱的启,问他:“先生,我要走了,您当真不插手东海之事?”
启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世」的走向已经不同,这次他们未必会输。”
他见女将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一杆长-枪擦拭,想到对方第一次跑来找他是因为一个“任务”,不由笑道:“看来你回去后,亦不得闲。”
女将笑说:“我们那里打造兵器有些麻烦,玄晶虽有了,却还需要一些东西才行。趁「她」忙着,我先攒一攒,等「她」回来后也算是个惊喜。”
启道:“趁我力量尚未完全衰退,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找我。”
女将想了想,仍是拒绝了。
她说:“人世造化,各有不同,我与「她」能像如今这样彼此为伴已是最好,若有朝一日缘分断绝,也不致发生太多牵连。”
启沉默片刻,问她:“你的顾虑,我或许能够猜到一二,若是没有那些后顾之忧,你会不会去找「她」?”
他的言下之意,女将听懂了,却还是道了一声:“不必。”
她说:“我与「她」结缘以来,彼此之间相隔的不止是「人世」。我是「她」戏中之人,「她」是我梦里所念……”
“先生可知,戏中人与梦中客,本就不该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