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南疆战报,昭帝在御书房一夜没合眼,昏昏沉沉,神情都不似从前那般清明。林抒雁也没说一句闲话,只吩咐御膳房煮了一点清心的莲子羹,在一旁给昭帝打着扇子。
徐徐清风裹挟着无限柔情,蔓延过每一丝烦躁的思绪,又试图抚平他百结的愁肠。
书案上的宫灯发出昏黄朦胧的烛光,像多年前在他还年轻的脸上留下过清辉的月光。他慢悠悠地平伸出双手,烛光里粗糙的纹路早已宣告了真相。
他真的老了。
这双手曾握过红缨枪,也曾西北望,射天狼。它们将多少女子的素手拥抱,又伏案批阅过多少奏章。如今它们就像失去了生机的枯叶,脆弱不堪,只能清晰可见的脉络还在苦苦支撑,不肯倾塌。
昭帝接过莲子羹。刚出锅的莲子羹热气腾腾,又拿冷水过了一遭,并不烫人。一阵暖意,隔着青花瓷碗就渗到了掌心。就像一个干涸多年的泉眼,突然间溢出了湿润的青苔气息,昭帝端着瓷碗,拇指沿着碗口弧形的边缘反复摩挲,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
但那只是一层太薄太薄的泪光。
灯火中,林抒雁的面庞显得这样柔和,这样美丽,这样……年轻。
一件安静内敛的藕色宫装,倒也素净,很合他心意。三皇子意外身亡,再着鲜艳的衣裳实在不妥,偏偏就有宫妃驽钝至此,叫他心寒。
说不出哪里不好,是不是就是完美了呢?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印堂,声音里带着疲惫:“喜全,现在是几时了?”
喜公公道:“回皇上,寅时刚过。老奴斗胆,还请皇上和娘娘早些歇下吧,保重身体要紧呐。”
昭帝沉吟片刻,道:“念妃,夜深了,你先退下吧。”
林抒雁略一迟疑,还是告退了,末了没忘叮嘱了一句:“皇上,莲子羹可得趁热喝。”
雕花木门轻轻合上,门外的月光随之隐退。
昭帝低叹一声,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了椅背之上。
“皇上迟迟不用这莲子羹,想来是不合口味?奴才叫御膳房再做点木瓜汤来可好?”喜公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莲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昭帝撑起身子,转眼看向墙上那幅《采莲图》。接天莲叶,独独不见采莲女,涟漪悠悠荡开,别有一番人去楼空的滋味。
也是,丹青难描美人颜。画在纸上的,始终不如记在心里的。
第二日上朝前,便有消息灵通的大臣说起了昨日夜半八百里加急战报入宫城的事,这个消息一出,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闹得众臣俱都人心惶惶。但毕竟文人意气,兼之雄辩,主战之声占据了主流,一时间群情激愤,大有要一展宏图之势。
皇上只要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只要第一个站出来主战,进可升官发财,退可流芳百世。倒是主和的,自古以来就里外不是人,要么是皇上后悔了,要么是百姓不干了。吸取了历史的教训,大臣们纷纷摩拳擦掌,准备着在此事上占得先机。
然而皇上提也未提,他说的是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
“昔日朕还是太子时,曾亲往江南办贪污案。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带了喜全儿微服私访。途经苏州时遇一女子,姓沈,闺名幼莲。”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这十万火急的时候,为何要说起这些。唯有薛丞相含笑不语,看向礼部尚书林溯本,林溯本不愧混迹官场多年,眼中顿时一丝了然。而面色最沉重的,莫过于逸国公。他本就是个闲散国公,两个女儿一个给皇上戴了绿帽子,一个行刺了皇上。他还能站在这里就该谢天谢地了,平时自然是少言寡语,打盹发呆地度过早朝。突然间听了这话,一身的冷汗便出来了。
“其父沈之衍乃先帝承天年间的文武双状元,因牵涉临川王谋反一案枭首示众,她也沦落民间。”
众臣听至此处,以为皇上这是闲笔引入的开篇手法,纷纷又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冲刺,只等接下来进入南疆叛乱的正题。
不料皇上又绕远了:“朕与她一见倾心,奈何小人作祟,她早早离世,并未等到朕接她入宫。朕为她空置后位,这么多年子息单薄……如今又……今日同你们说这些,为的是争一个名分。”
众臣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样的,便又雀跃起来,满心期待地等下文。
“朕同她育有一子,即长安第一才子沈青瓷。朕欲将其立为太子,追谥其母为奉贞诚元皇后,其墓迁入皇陵,待朕百年之后,合葬一处。”昭帝的帝王威仪分毫不减,只是他坐在高处,看群臣时头微微前倾,一切疲惫都隐在轻轻晃动的冕旒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