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总有这么一种地方,不管别处是怎样的尸横遍野血流如河,它总是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这里是安乐地,这里,也是销金窟。
未近章台,先闻丝竹。不绝如缕的靡靡之音,像一片轻盈的羽毛,直挠到人心都痒。胭脂香气,有如清晨的薄雾一样缭绕在每一个人的周围,如真似幻,辨不真切。
一双纤纤素手点燃了大红的灯笼,暖黄的烛光映得她稚嫩的脸庞更具风韵——那些娇媚可人的姐姐们才有的风韵。她抚上灯笼上俊逸潇洒的“如意”二字,那是很漂亮的字。
她不识字,只知道这灯笼上写的是什么,更不会品鉴书法的意趣,也就谈不上把这“如意”二字中瘦金的风骨和钟王的飘逸说得头头是道。
她只觉得好,带着满心欢喜。
不足为他人道的欢喜。
“鸣鹃——”鸨母尖细的嗓子故作婉转。实际上,为了沁娘的事情,老鸨的嗓子近来都有些干涩,甚至头几天迎接客人时都有些没精神。
她应了一声,一双水绿的绣鞋先后跨过了如意阁的门槛。
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还能雀跃些什么。
“好好的三皇子,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实在是可惜啊。”一素衣书生道,“南疆太乱,皇上迟迟不肯增援,若论三皇子,也是人中龙凤,真是可悲可叹呐。”
“兄台可小心点说话,圣上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对面那人道,“唱曲的姑娘来了,还是莫谈这些吧。”
南疆……太乱?
连三皇子的命都搭了进去,那他,还好吗?
她犹记得那日他笑意盈盈。
他说,美人在前,哪有闲情管什么章句辞藻?
他说,未知姑娘芳名?
他说,淫词艳曲,辱没了鸣鹃姑娘,莫唱了吧。
字字句句她都记在心里。
那素衣书生有些不快:“南疆再起战乱,我辈不能埋骨沙场,却在这里……唉!”言罢不禁以掌拍案,长叹一声。
鸣鹃低眉顺眼,转轴拨弦三两声,便开始唱起来。
“关山月,漠北雪,折煞杨柳。不堪见,何时圆。奴采霜花一朵,烙他襟前。君去远,红缨缠我旧时颜。勿相念,勿相念,且歌一曲是离别。月已至中天。”
在如意阁,鸣鹃只是个普通的倡女。容貌可算清秀,但并不出众;歌声虽然悦耳,却谈不上勾魂夺魄。她一向低眉顺眼,叫人看着舒服,听着也舒服,可又不会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比起那些似乎天生就很会和客人谈笑的姑娘,或是学问见识都不俗的姑娘,她实在是毫不起眼。
如意阁里的茜色纱幔都随着炎夏换成了丁香色和雪青色,暖风过处,倒别有一种静心凝神之感。雕栏玉砌,纸醉金迷,到处飘着浅吟低唱,如在云端。
听多了相思苦离别苦,也厌倦了边塞的豪情和浓艳的闺怨。
那些毫尖下描画的豪情万丈,都是未经沙场者的一厢情愿。那些缠绵悱恻的闺怨,也不过是男儿的自作多情。
偏偏有这样一个女孩儿,她告诉你,你走吧,别想我……我也不要想你。
可她一送就送到了月上中天。
素衣书生想,若是有这么一个人,又何必倾国倾城。
“姑娘,这曲词是何人所作?你可晓得?”
“回公子,是沁娘姐姐所作,沈青瓷沈公子给改了两句。”鸣鹃细声答道,带着几分怯,左手摁着弦也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分力。
“沁娘……也是可惜了。”他的同伴也有些好奇,“改了哪两句?”
“原是‘奴采桃花一朵,别他襟前。君去远,红缨不忘旧时颜。’”鸣鹃认真作答,不敢有丝毫敷衍,在如意阁唱曲也有段日子了,她总好像不习惯。
“霜花一朵,烙襟前,缠我旧时颜……”问者也是秀才出生,腹中不缺墨水,初听之下便听出这两句有些不同。
边塞苦寒,风霜雨雪皆常事,却偏偏要说霜花是女子临别时的信物,苦寒之境地也多了温情。天地清寒而相思灼热,故而用一“烙”字,意在两不相忘,更显得后面的“勿相念,勿相念”是口是心非,至于“缠我”就更加委婉,不至于与后面形成冲突,听来也更有缠绵未尽之意。
那秀才也是文人,不过是活在话本子梦里的文人,有意卖弄自己的学识,字字句句讲给鸣鹃听,鸣鹃听得入迷,拼命往脑子里记。
她不懂,可是她可以学着记住。
以后告诉他听。
……如果,他会回来的话。
把这些都记住了,或许以后和他说话,也不会差距太大吧?不,这全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可是,哪怕有一点希望也好啊。